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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老湾

时间:2020-05-18 00:21
  第一章   一   冬至刚过就下了这场雪。   雪花覆盖了老湾村的白昼和黑夜。   狗子掀开门帘往外走的一瞬,躺在土炕上的老仓看见门外铺了厚厚的一页白毡。   那是雪。   老仓的脸在门帘掀起时射进的光芒中闪了一下,马上又暗了下来。   那是雪。   老仓还想再看看门外的白毡,狗子已经把门关上了。老仓的视线僵在门板上,他听到了门的一声怪叫。这门每逢开合总是发出那种难以名状的声音。今年的雪下得迟了,比去年迟了几十天。   去年初雪那天,老仓得了病。那天老仓睡醒以后不知道想些什么,渐渐地窗户上渗进了惨白的亮光。下雪了。老仓小便回来,自言自语钻进被窝,他想着雪落到地上的景象。后来他睡着了。睡着就开始做梦,梦里他似醒非醒。他不想起床,土炕的温度使他产生了以前极少有过的困倦。后来他在梦里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女人,她不是死去多年的狗子他妈。老仓记不清那女人究竟是谁。他做完这个梦就病了。大夫说是中了风。   老仓从此老了。一年来他拖着半边麻木的身子在自家院子里出出进进。太阳好的日子,他让孙子端出一把木椅放在坐北向南的墙根下,颤抖着把屁股放在木椅上。木椅是老式的,扶手和椅背闪着黑油油的光。坐到木椅上抬眼就能看到村子边缘黄黄的沙岭。它们一波一波地向远处伏荡。   今天的这场雪不大,它粉碎了老仓平时晒太阳看风景的习惯。   狗日的,这雪。   老仓混沌细小的眼睛盯着门扇。他想看看雪停了没有。他等待狗子进屋,这样他就能如愿了。狗子好久没来,老仓捱不住等待的乏味,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和去年一模一样的梦。他梦到了去年初雪天梦到的那个女人。   老仓清晰地记住了梦中女人的容貌。他隐约听到了梦中女人的说话声,那声音如同初春的潇潇雨丝飘落在老仓脸上心上。   那声音说她叫转儿。   转儿?转儿是谁?那声音洇湿了老仓的追忆。   若干年前老仓十八岁。他在同族五爷的货栈里赶车运货。初秋的云在天上飘动,一轮太阳泻下无边黄光。他的汗衫敞开,黑红健壮的胸脯露在风里。   车辕里的枣红马得得小跑,乌亮粗硬的鬃毛迎风起伏。车轮在沙路上沙沙碾过,一路沙丘和村庄慢慢落到了后面。   他的马车自早晨驶进黄昏。   那时天色暗如灰墨,阴湿的风不知来自何处,吹起他的粗布褂子。   雨点落下来了。它们像女人的声音轻巧美丽,滋润着老仓眼前灰色沉积的世界。   他的马车走过那个名叫疙瘩的村子时陷入了横穿道路的水沟。他看着疙瘩村一派寂静,铁灰云朵下升腾股股炊烟,草垛与房屋空隙间亮着灯光。   老仓跳下车用肩膀扛车的后尾,嘴里吆喝着枣红马。车轮在沟里上下晃动,终究没能趟出水沟。他气馁了,靠在车厢的货包上任雨浇淋。缓过劲后他打了马儿一鞭,车轮毫不费力地上来了。老仓有点吃惊。他走到车后,一切如故。他转身向前走。他嗅到了一种男人所没有的气味。一个红衣女人站在马车另侧。   他问:“你做啥?”红衣女人没有回答。   老仓看到她的面容在夜色里闪闪烁烁,像乌云中透出的星光。雨点在他们中间无声飘下,枣红马扑闪着两只大眼。   “你站在这做啥?”他走近了那女人。   仍无回答。她的头发被雨淋成了乌青的缎子。她注视着问话的这个男人。   他说:“你搭车吗?”她点了点头。   他挪开车上的货包:“你坐在这里。”   她上了车。马车在夜色里走动了。雨下得不紧不慢。马车在夜色里走过许多麦秸垛,又过了几条河,走上一块耸满沙丘的狭长地带。   他回头看了看车上货包中间的红衣女人。她悄然静坐。   他说:“你到哪里去?到沙湾吗?”她嗯了一声。   他记得这女人是数月前嫁到疙瘩村首富王杓家做了少奶奶的小媳妇。听说王家公子有羊癫疯。   他又看了她一眼。   她真俊。他想说。   他想说没说,心里就有一团东西翻腾开了。这团东西翻腾得好没来由。   雨停了。车子上了沙梁。在一个麦秸垛边站住了。   他跳下车对那小媳妇说:“你下来推推车吧。”   她下了车走到车后。他看到她腰间吊着一根红带子。他走到她身旁,原先在心里翻腾的那团东西淹没了他。他迅疾地抓住了她悬在腰间的带子,另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腰。她一声不吭。他把她拖进了麦秸垛。   他把她弄了。完了之后,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了两个字:转儿。   她就说了两个字。   去年老仓做这梦时中了风,今年还瘫炕上。他又梦到了去年梦中的一切。   睡在下屋的狗子早晨起床后发现了老仓还没起来,便轻手轻脚地进了老仓住的小屋。   狗子叫了一声爹。   老仓躺着不动。狗子又叫了一声爹。   老仓睁开了眼:“做啥?”   狗子说:“今天下雪了。”   老仓闭上眼睛:“知道了。”   “爹,我给你泡点馍吃。"   “我不想吃。”   狗子愣了愣就掀开门帘往外走。   老仓在狗子掀门帘时看见了门外铺着的雪毡。      二   富生挑着两只木箱,踩着雪向村外走。   雪在富生脚下吱吱作响。   富生啐了一口痰。痰从富生满是胡茬的口里飞出,落到雪上。   雪被砸开了一个不规则的窟窿。富生又啐了一口。   雪后无风。往常干燥尖硬的空气好像湿润了几分。   富生拉了拉帽沿。富生的帽子是全村最独特的。他的帽子是他在青海当兵复员时带来的。   富生挑的两只木箱也是从青海带来的。他回家的头两年从来不让别人看箱子里面的货色。那年五鬼天天到富生家聊天,每次聊到高兴处就问木箱里有什么宝物,富生不做答复。五鬼不肯罢休,死心塌地地和富生聊了两年。五鬼没有达到看看宝物的目的,富生却娶了五鬼姨娘的丫头为妻。   富生娶了媳妇后一口气养了七个女孩。   富生的箱子从此不再保密了。每逢集市,人们就看到富生站在一个墙角,脚边放着两只木箱。一只锁着,一只打开。富生从打开的箱子里忽儿提出一条马尾巴,忽儿拿起一块马蹄铁,向赶集的人讲述自己在青海当兵时的种种见闻。他曾经是骑兵,讲述多与马匹有关。他从来不把两只箱子同时打开。   富生走了一段就停住了脚。   他回头看了看村子。村子在雪里眉目不清。   富生脚上的军用大头鞋沾满了雪。他不想赶集了。他看着村子,嘴里喷着白气。   村里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有人扫雪。   那是蚂蟥。   富生咳了一下,对着蚂蟥放开了嗓子:   “蚂蟥──蚂蟥──”   扫雪的人停下了手中摆动的扫帚。蚂蟥看到富生站在雪地里喊他。   富生喊:“蚂蟥──”   蚂蟥不看富生,低头扫雪。   富生的声音不断传来:?“蚂蟥──蚂蟥──”   富生由喊而骂:“蚂蟥!我日你爷!”   蚂蟥还在扫雪。   “蚂蟥!你的驴耳朵叫屎堵实了吗──”   蚂蟥扔了扫帚朝富生笑。富生骂个不停。蚂蟥解开裤带,手在裤裆里掏着。   富生看到蚂蟥向自己撒尿。   “蚂蟥!你的鸡巴不顶事,还朝老子尿尿!”   蚂蟥边尿边笑。   富生的声音更大了:“蚂蟥──我日你爷──老子骂你把嗓子都喊哑了!”      三      多爷吐着浓痰从厕所里出来了,他提着倒空了的尿壶。   几只鸡伸着脖子向多爷咯咯讨食。   多爷没理会它们。   在老湾村,多爷也算个人物。他一辈子独身鳏居。下雨下雪刮风的日子,他起得最早,起来后挨门挨户预告天气。   ──下雨了下雨了!   ──下雪了下雪了!   ──起风了起风了!   村里谁家有个三长两短,诸如婆媳不和、小两口打架,也是由多爷传递信息。村里人熟悉至极的是多爷的脚印──那是用两截架子车外胎钉成的八寸长短的纹印。   多爷进屋把夜壶放到了门后。狗子进来了。   “多爷,你今个怎没早早起来?”   “起来做啥?”   “起来说说天气。你看今个下雪了。”   “说个球。我的命都保不住还说天气。”   “怎保不住?”多爷揉了揉眼角:“我算过命了。”   狗子第一次看见多爷蔫成这样。   多爷说:“算命先生说,说我活不过今年了。你说我怎做呢?”   多爷哭出声了:“你说我怎做呢?”   狗子说:“多爷,你今年不死。”   “狗子,我不死不行了。老天爷叫我死我就得死。”   “多爷,你存的钱赶紧花吧!你死了,就归公了。”   “我舍不得花。你说,老天爷不叫我活了,我怎做呢?”   狗子爬上多爷的粮仓。   “多爷,你存的五谷太多了!”   多爷呜呜得更响了:“狗子,你说我怎做呢?”   “你活着看,活一天算一天。”   “老天爷不叫我活了。算卦先生说我活不过今年了。”多爷放开了哭腔。   狗子说:“不嚎了,不嚎了。”   多爷说:“不嚎怎做?不嚎怎做?”   多爷说:“你说狗子,老天爷不叫我活了!”   狗子说:“不叫你活你就不活了。反正迟早得死。”   多爷蹲在地上大哭:“老天爷你怎不叫我活了?”   “老天爷你怎不叫我活了?”多爷狼似的嚎着。      四   早晨醒来,五鬼的右嘴角不住地抽动。   五鬼拿过镜子看看里面的嘴,那嘴不住地抽动。   五鬼说:“狗日的,我这嘴怎了?”   睡在炕上的倭瓜看到五鬼照镜子,就说:“活该!”   五鬼扔下镜子:“驴日的,老子和你开玩笑?我这是得了病了。”   倭瓜在被窝里翻过身子看五鬼的嘴:“你的嘴实话歪了。”   五鬼说:“我得找大夫看看。”   倭瓜说:“缓上几天就好了。”   “球,能缓好就不要大夫了。”   倭瓜爬在炕沿上说:“要去就快去。”   五鬼的一只手伸向倭瓜胸下吊着的两只皮袋,倭瓜推开五鬼的手:“冰死了!”   五鬼的另一只手从倭瓜不注意的地方直奔她的腹部。倭瓜嘿嘿浪笑。   五鬼在路上遇到了富生。富生正骂蚂蟥。   富生见五鬼来了,就不骂蚂蟥了。   “五鬼,你到哪里去?”   五鬼的手护着半个嘴脸:“我得了病了。”   “感冒了吗?”   “没有。”   “哪是怎么回事?”   “我的嘴歪球掉了。”五鬼放下了护在嘴上的手。   富生凑近五鬼:“真的。”   “你看能不能治好?”   富生眨了眨眼:“治不好。”   “哪我怎办?我的嘴歪球掉了。”   富生笑了。他看到五鬼的嘴和脸抽动的节奏很欢快。   富生说:“你找医疗站的王大夫看看。”   五鬼来不及点头,疯疯癫癫地往村口跑去。      第二章   一   出了多爷的院门,狗子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去。灰蒙蒙的天空散布了大团铅云,看来不会晴天。狗子回到家里,掀起上屋的门帘看了老仓一眼。老仓斜倚着墙打嗑睡。狗子到了自己住的下屋。姚菊兰正撅着屁股往炕洞里塞麦草。   “老爹没事吧?”狗子说。   姚菊兰从裤裆缝里看见了狗子:“没事。”   狗子盘腿坐到了炕上。姚菊兰在炕洞门前划了根火柴。狗子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听到了炕洞里麦草的呼呼燃烧声。   姚菊兰站起来,膝盖上沾了两块土渍。   姚菊兰说:“你看你看,你把单子弄成啥了!”   狗子说:“我没有弄脏单子。”   “你瞎了!你看这是啥!”   狗子顺着姚菊兰的手看去,刚才放脚的床单洇了两处,就说:“我不知道。”   “你就知道串东家逛西家。”   “我不知道。”   他们的两个孩子大犬、小犬醒了,嚷着要起床。姚菊兰说:“起来做啥呢?今个下了雪,天冷得很。”   大犬小犬不管姚菊兰说些什么,光着身子遍炕找衣裳。狗子说:“起吧,起吧!”   他们穿好了衣裤,四只乌黑的小手伸到炕角的一堆破鞋上。   大犬说:“这是我的鞋。”   小犬说:“我要穿这双鞋。”   “这是我的鞋,我的。”   “我要穿这双鞋。”   “日你先人。”   “日你先人。”   姚菊兰提着尿壶向外走。狗子打了大犬一个耳光:“×夹住!”   大犬说:“×夹住×夹住,谁再骂我谁是驴。”   小犬说:“大犬×夹住,大犬是个驴。”   狗子说:“日你们祖宗,聒死了。”      二   下屋里儿孙们的互骂老仓听得清清楚楚。他动了动身子,坐态的改变使他舒服了些。他还靠在墙上,屁股下的土炕热度很好。   梦中的那个女人以不同的姿态在老仓眼前来回飞动。   解放那年,疙瘩村的恶霸地主王家鸟逃兽散,整个大院只剩了少奶奶转儿。土改工作组分了王木勺的财产,转儿的名字由“少奶奶”变为“地主老婆”。她没有分到房屋土地。   人们常常看到一个年轻媳妇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拄着棍子到处乞讨。芨芨编成的篮子,见到太阳就发出黄光;那棍子是红柳的,像一根没有铸好的铁棒。   老仓后来便遇上了这个“地主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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