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爷爷的眼镜（小说）

　　　　 民国二十年，刚满三十岁的爷爷害了一场眼病，用村里人的话说叫害红眼。一般的红眼，少则七天，多则半个月也就痊愈了。可爷爷的红眼病一害就是两个月，眼看着到了深秋，地里的庄稼等待着收获，可爷爷的眼睛仍肿的像两枚红杏。村里人都说，日球怪，红眼咋就害这么长时间呢？为了治眼病，爷爷把邻村的医生都找遍了，汤剂、洗剂、熏剂、针灸，能用的法子都用了，药渣堆成了个小山，眼病就是不见好。无奈，爷爷就去陕州城里找当时的眼科名医吴光明，同样收效甚微。就在爷爷近似绝望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说，南埝村有个叫胡进的有副石头眼镜，镜质特别得好，当年胡进就是因为眼病才买了那副眼镜，结果眼镜架在鼻梁上约十天，眼病就好得利利索索。话说的有点邪乎，一副眼镜真比药物还要灵验，那不成宝贝啦？不管别人信不信，害红眼害得发了疯的爷爷信，他说无论出多高的价都要把胡进的眼镜买回来。真是久病乱投医啊！　　 也许是心诚则灵，也许是高价买回来的眼镜还真有治眼的功效，一直三个多月不见好的红眼病，自从戴上了眼镜，爷爷的红眼病一天比一天轻，半个月便痊愈如初。从此，爷爷就把那副眼镜当宝贝，或藏在他的木箱里，或架在鼻梁上，据说常戴着能养眼。不知根底的人便把爷爷的眼镜传说的更邪乎，戴着它不单单能治眼病，还能治头疼、中风、发烧感冒等，不是良药，胜似良药。　　 眼镜跟着爷爷一转眼就是十多年。一九四四年（民国三十三年），爷爷四十三岁，日本人占领了陕州城，据点就设在村南十里远的大营镇砚山庙，日军有个队长叫木野，有眼疾，长年累月的治也没个好的时候，有亲近日军的中国人做了汉奸，把爷爷如何害的红眼病久治不愈，有如何得到眼镜枯木逢春的事儿讲给木野听，木野听了半信半疑，但有关眼镜的传奇故事，却着实打动了他的心。宁可信其有，要来一时无妨。他带着一队日本兵找到了爷爷，说明来意。爷爷说他的眼镜不卖，出再高的价也不卖，特别是日本人。木野听后很恼火，就抽出战刀架到爷爷的脖子上，嘴里“死啦死啦”地嚎叫着。爷爷不说话，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木野没有杀他，让翻译留下话，要爷爷三思而后行，三天后再给他回话。　　 三天头上，爷爷把眼镜交给了木野。村里人都说爷爷是根软骨头，给中国人丢脸。爷爷听了不回一句话，默默地走开了。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奶奶也生气，奶奶说，像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奶奶的话很使爷爷伤心，爷爷说，生命对人只有一次，能活着干吗要去送死呢？奶奶也说爷爷是根软骨头。爷爷仍旧什么也不说。也许，在爷爷的活命哲学里，软骨头般地活着比死了要好得多。　　 大营镇南面的深山里住着一队八路军，领头的是个王连长，时常会领着队伍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毫无戒备的日本兵面前，给他们以深重的打击，日本兵因此王八似地缩在据点里不敢轻举妄动。日本兵吃了败仗，只能拿着附近的老百姓出气，杀人，烧房子，抢东西，糟蹋女人……无恶不赦。老百姓从骨子里恨死了日本兵，天天盼着八路军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好长一阵子不见八路军出面和日本兵干仗了，后来才知道八路军的王连长害了眼病，深山里缺医少药，眼病因此治不好。这事儿挂在了附近老百姓心里，时常有人带着药物和礼品偷着进山去探望他。　　 木野带着爷爷的眼镜，半个多月眼病也不见好，很恼火，就把爷爷抓进据点杀害了。就在木野杀害了爷爷没几天，王连长又带着队伍下山把日本兵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打完仗，王连长来到我家，说是找爷爷。准是为了眼镜的事，村里许多人和父亲都这样想，可爷爷已经把眼镜送给木野啦。见到王连长，才见他一双眼睛好好地。王连长执意要见爷爷，父亲只能如实地告诉他爷爷被害的消息。王连长听了很伤心，眼泪都流出来了。王连长说他是给爷爷还眼镜来了，他的眼病之所以能好的这么快，多亏了爷爷送去的眼镜。王连长说着就掏出爷爷那副石头眼镜交给了父亲。原来爷爷送给木野的是另一副极普通的石头眼镜，他把真正能治眼病的眼镜送给了八路军的王连长，这事儿让木野知道了，就对爷爷下了毒手。村里人连同奶奶都说他们误解了爷爷，爷爷是条硬铮铮的中国汉子。　　 一九四五年九月，日本投降了。　　 一九四九年九月，陕州城解放了。父亲保存着爷爷留下来的那副眼镜，走进了新社会。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九六九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闹得正红火，村里下放了一位姓郑的走资派，听说是从洛阳地区来的。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他的肩头上用扁担挑着两个尿缸子，每天不是往西源上就是往东河滩给田里送人粪尿。离村子那么远，每天只能送三四回，大队部、学校里两个用水泥浆切成的粪池坑永远也不见底儿，姓郑就那么一天一天的挑着，路过巷道，粪臭老远就飘了过来，人们就捂着鼻子躲向一边。偶尔，姓郑的也和大伙儿一起去田间收获庄稼，修大寨田，但总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出着力，留着汗。　　 深秋季节，不幸的他染上了红眼病，两只眼睛肿的只剩下了一条缝，但他还得挑着尿缸子去送粪。不知他去没去过大队的医疗站，两只眼睛却迟迟地不见好。后来，村里人就见他的鼻梁上多了一副老式的石头眼镜，没几天，他的眼疾就好了，以至那天傍晚，他把眼镜还给父亲时我才知道，是父亲偷偷地把爷爷留下来的那副眼镜送给了他（如果让外人知道了，还不把父亲当成反革命抓起来上大会批斗啊）。姓郑的把眼镜还给父亲的同时，给父亲讲了一件事。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他讲话最多的一次。他说在抗日战争时期，他的首长也在这一带工作，害了眼病，当时的老乡也曾送给他一副眼镜治好了他的眼病，那位送他眼镜的老乡却因此让日本鬼子杀害了。父亲听着听着就垂下了头，不吱声。末了，父亲问他说，那位首长呢？姓郑的说，在解放武汉的时候牺牲了。哦——父亲长叹一口气，再也不说什么。　　 我目睹姓郑的把眼镜交给了父亲，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端详了这幅眼镜的全貌：镜片儿不大，一分多厚，二分色，眼镜架和挂腿都是铜的，亮黄的表面有着一些污垢。就是这么一副极不起眼的眼镜，却有着那么一种奇特的功能和一段传奇的历史。　　 眼睛被父亲再次保存了起来。到了年老的那几年，他也偶尔把它拿出来，用那块带着油污的眼镜布擦了又擦，然后把它架在鼻梁上，静静地坐着，想着心事儿。父亲病的很突然，没留下什么话就走了，那副眼镜就放在他老人家的炕头。　　 我把眼镜收了起来，连同那些带血的历史，传奇的故事。　　 很快，时间的斗转星移把我们带进了和谐中国，太平盛世。孙女儿丹丹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一天，丹丹从学校回来告诉我说，爷爷，我们的班主任桂老师害了眼病，都两个星期了还不见好，真急死人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突然间想起了自己收存起来的眼镜，也许它能像过去一样神奇，治好桂老师的眼病。等到丹丹再次去学的时间，我就带着眼镜跟她去见桂老师。桂老师是个挺时髦漂亮的当代女性，见了她，我拿出了那副极不起眼又显得有些脏兮兮的眼镜。突然，我觉得把这幅眼镜和桂老师连在一起就如同让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和桂老师站在一块儿，是那样的极不般配。开口说话也有些极不自然，但我还是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来意。我说，听丹丹说你得了眼病，我就顺便来看看，也给你带来了一副能治眼病的眼镜，你戴着试试，兴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神奇疗效呢。是吗？桂老师用极其疑惑的眼神望着我，回头又望着我放在桌面上的眼镜。那就谢谢您啦。桂老师客气地说。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问丹丹，你们桂老师眼病好些了吗？丹丹说，桂老师前两个星期就去医院了，听说做了眼科手术，花了一万多块呢，前两天刚回来。做手术？花了一万多块？那我送他的眼镜呢？当天，我便买了些水果和鲜花（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这）去了学校。走到学校老师的住宿楼下，就碰见一个四岁多的小男孩，手中拿着一副眼镜正往鼻梁上挂。我一看，小男孩手中的眼镜，正是我送给桂老师的那副眼镜。我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痛的厉害，我怕他一不小心把眼镜掉在水泥地上摔坏了。我跑到小男孩跟前说，小朋友，把你眼镜借给爷爷戴一下好吗？小男孩说，不，这是妈妈送给我的玩具。我又说，你把眼镜给爷爷，爷爷给你买糖吃。小男孩说，我妈不让我随便要别人的东西，那样多没礼貌。我一看没辙，就赶紧往桂老师住室跑去，边跑边在心中向神灵祈祷：千万别让小男孩把爷爷留下来的眼镜给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