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犟头

　　“爹，还烧不烧了？”　　 “烧!”老犟头坚定的说,“烧呀，不就是钱嘛，我们老顾家现在有的是钱，怕什么？”老犟头望着愣在那里的儿子。　　 “钱算什么东西，难道说比我孙子的命还重要吗？反正自己每个月还能挣个千把两三千的。他娘的，不就是烧钱嘛？老子这辈子除了官运没碰上，其它倒霉的事碰得还少吗？”　　 “嚓”，一张拾元的票子又点着了。票子藏在老犟头贴身的大裤衩口袋里，摸上去有点潮乎乎的，带着他身上的汗酸味儿。这几天老犟头为了孙子的病，求神拜佛，忙得神魂颠倒……　　 点燃的钞票，在楼房后的小花园里伸出不长的火舌。钞票下面的几棵小草，痛苦得嘶嘶地尖叫起来，迅速地蜷缩了它们细长的腰身。　　 老犟头望一眼这座高大的楼房，突然感到陌生起来。他娘的，这年头什么不要花钱？为了这一块谋生的小地皮，每年都要花上千儿八百的。我碍着你们什么了？不就是多我一个人、几张小凳子吗？影响市容?要服从市场管理?不就是变着法子向老子要钱吗？老子在这座楼房前补了几十年鞋子，我影响谁了？　　 火苗渐渐小下去，只能勉强照见老犟头的手和他儿子朝下伏去的脸。　　 微弱的火光下，老犟头手上的每条纹路，都像一张张咧着的嘴，里面存满了各种鞋钉与鞋掌的影子，在火苗中飞舞起来。老犟头的手又大又粗陋，指甲又长、又硬、又厚、又黄。这双手捏过千千万万双鞋和无数的鞋钉，手指头都变形了。你别小瞧他这双变了形的手，可他很少砸歪过钉子，总是一锤下去，钉子就象旗杆一样端端正正地楔进橡胶的或是牛皮的、猪皮的鞋掌里去。　　 补鞋子怎么啦？补鞋也是一种技术，就像医生做手术一样，不但要有知识，还要九练九熟，凭的是一股灵劲儿。只要有了这股灵劲，基本上就差不离儿。不凭着每一锤子的轻重感和分寸感，还有左手拇指和食指上那两个又长、又硬、又厚、又黄的指甲默契配合，他能在小镇上站住脚，能有那么好的名声吗？谁不知道我老犟头补鞋的技术是一流的？　　 谁说指甲没有知觉，此时老犟头的指甲一触到钱上，就有一种钻心的疼痛，他不是心疼钱。他就像拉着纤绳一步一步在往前挪，他是逆水行船过险滩啊，那船上载着他孙子的性命。他是在拿钱和天地鬼神赌孙子的命哩。　　 老犟头脸上的神情是凝重壮烈的，他咬紧牙关把一张张钞票点燃。一线光亮从低处照射在他那慈祥而倔犟的脸上，一块块不平的肌肉凹凸着。这一块块肌肉，又被血管里奔腾和呐喊的血液鼓得一涨一跳，一涨一跳地。　　 他和儿子的身后是一座高楼。高楼内灯火辉映，只有头顶上的夜空是黑沉沉的。老犟头突然感到身旁的这幢楼房太神秘了。这是一个让他无法想像的地方，因为快要死的人进去或许能活着出来，活着的人进去有时也会死在里面。他天天坐在医院大门口，一坐就坐了几十年，他听说的和看到的事情太多了，从没有像今晚这样恐惧紧张。眼前的楼房就像一个神秘的佛龛，给他无数的未知数。楼房里的电灯，也像佛龛前的油灯，在老犟头心中不明不暗地亮着。此刻他老顾家的这根独苗苗脆弱的生命，也随着这幽暗的灯光飘忽着。　　 “狗剩，你去看看咋样了？”老犟头对儿子说。　　 狗剩来到窗前，趴在窗口向里张望。　　 老犟头的两肘和两个膝盖，在小花园的草皮上拧来拧去，仿佛是放在哪儿都不自在，不舒服，怎么呆着都不是地方。他颤抖地跪在那儿，嘴巴飞快地翕动，祈望着各方神灵、屈死冤死的魂灵。他叩头许愿，默默在心中一一打点着。希望他们能保佑他的孙子平安无事。　　 “爹！”儿子惊呼起来。　　 老犟头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扑向窗台。他的两肘和两个膝盖上，打补钉似的染着草地上的绿汁。　　 刚才忙得团团转的医生护士，此时都垂手而立。只有一个医生，在有气无力地按着小孙子的小胸脯，就像给自行车轮胎打气一样，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使劲呀！你他妈的倒是使劲呀！老犟头抠着自己的手心，急得直冒汗，恨不能推开医生，自己上去按。　　 别，别。不能使劲，孙子会疼的。老犟头的眼泪滚滚流下。　　 不行啊，不行……　　 我老顾家的这条血脉，眼看着就要断送在这里了。苍天，老犟头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除了犟，我还有什么？犟，不也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吗？谁他妈不是为钱而活着。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为什么要这样罚惩我呀？就连陷害忠良的秦桧、严嵩，你也没让他们断子绝孙呀。都说是天地良心，难道你老天爷也是看人下菜么？　　 天神地神，大鬼小鬼，我老犟头明明是都请到了，发发慈悲吧，我两百张“大团结”全给你们收走了。他是亲眼看到那些票子都化成白灰，飘呀飘地，旋呀旋地，不一会儿都没影了么？　　 “爹，别烧了，要是早点把狗蛋送到医院里看就好了，烧这东西救不了狗蛋的命。”　　 “放……放你娘的屁。你娘那年送来晚吗？不是也死……呸、呸、呸！”老犟头在自己的嘴巴上狠狠地掴了几下。　　 “烧，烧吧，只要心诚，老天爷会救我宝贝孙子的。”　　 “爹……”　　 “烧……烧的是老子的钱，你心疼什么？烧！”　　 他娘的，如今这种世道干什么不要花钱，你不花钱行吗？十张“大团结”买通了城管，大门口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又是他老犟头的了。可是为什今天就打动不了天地鬼神呢？从小他就听爹娘说过，谁给送子娘娘许愿，她不给你一个小子也要给你一个闺女。难道，难道如今的鬼神也学会了白拿、白吃、白喝了。　　 老犟头不忍心再看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他把双脚放平落在地上喘息不已，两腿发软。他的两条腿因长时间用力踮着脚尖站着，现在已经麻木了。他把身体紧紧地靠在墙上，支撑着自己快要倒下去的身子。　　 “爹！”　　 听到儿子的叫声，老犟头强忍着用手紧紧地地抠着窗檐站起来，使劲地踮起脚来。　　 只见又进来一位医生。此人又高又瘦，晃晃悠悠。他的面孔在日光灯的映照下，白里透黄。　　 他娘的，又是一个营养不良，都是收租院里放出来的。老犟头想，“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这些医生、护士，怎么一个个都是没吃饱饭的样子呢？孙子的性命交给这些人，难怪好不了，他们自己就缺乏活气儿。　　 老犟头定神一看，进来的是急救室的王主任，他知道王主任是位好医生。不仅是医术高超，心肠也特别好。再说这个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哪一个他不认识？他补鞋的摊子就在医院大门口摆了三十多年。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家谁没在他的摊上补过鞋子？谁不知道他老犟头补的鞋子结实耐穿？唉，知道今日要求人，早点和这些医生护士套套近乎就好了！可平时谁瞧得起你一个补鞋的，也不过来补鞋时才能和你说上几句话。一个医院有百十户人家，一个补鞋的和他们有什么交情？套什么近乎？补鞋就是为了赚钱，为了生活。如果个个都不收钱，我喝他妈西北风去？我犟咋啦？应该拿的，你就是亲娘老子补鞋也得给钱嘛。补鞋的也要穿衣吃饭，也要养家糊口，补鞋的也是人。你们不就是比我多识几个字，多念几年书吗，叫我老犟头，老犟头怎么啦，不就是要了你们的鞋钱嘛，把我的名和姓都改了。　　 在那个困难时期，谁都想一双鞋能穿上几辈子。就是不穿几辈子，也都想穿一辈子吧。鞋跟歪了换鞋跟儿，前掌通了换前掌，鞋绊儿断了接鞋绊儿。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补鞋的人也少了。不过就是有一半人补鞋修鞋也足够了，现在补一双鞋的工钱，得翻以前多少倍啊。　　 老犟头合上双手：“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做做好事，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孙子吧！”　　 嘭、嘭、嘭。老犟头拼命敲着窗棂。窗子像发生地震似地哗哗直响。他手骨节上的肉都在窗棂上磕破了，鲜血直流，可他却全然不知。　　 “医生，医生，求求你们。我老顾家祖宗八代全给你们叩头了，求你们救救我孙子！”　　 窗外漆黑一团，屋子里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老犟头和他儿子的脑袋齐茬茬地平着窗台。像两颗搁在窗台上的西瓜。　　 突然，窗帘放下了。　　 “爹，狗蛋是不是……”儿子颤抖着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已脱离险境了，　　 可是他不敢说破。他从小就知道，他爹最忌讳人把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好像这样就可以躲过恶运似的。　　 他看了一眼老泪纵横的爹，话到嘴边又咽下。还不都是你做的好事，孩子生病四五天高烧不退，昏睡不醒，你不带孩子来医院看病，天天在家里烧纸磕头请大仙。烧，烧，你从一元烧到两元，两元烧到伍元，伍元烧到十元，烧好了吗？这下完了！钱烧了，儿子也没了。为了生这个超生的儿子，他受了行政记大过的处分，还降了两级工资。　　 不过，他没后悔，毕竟他得了一个儿子，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是一个安分守已的人，只知道要好好过日子，好好工作。人活一世不容易。除此之外，别无非分之想。要不，像他这样的老实人，怎么能年年评先进呢？这人生呀就和唱戏一样，生、旦、净、末、丑，什么样的角色都有。那时只是提倡一对夫妻生一对娃。谁曾想为了生一个儿子而受到处分呢？　　 其实有两个女儿也很好了，可是爹……犟呀，唉！谁让自己是他的儿子？谁让自己是男人？是男人就得娶妻生子，就得传宗接代呀！老爹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是记忆犹新。　　 “你个龟孙子，你想让我老顾家断子绝孙呀！”　　 “爹，都什么年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样。”　　 “放你娘的屁，两个丫头片子能顶门支户？你不给我生出一个带把的来，就不是我的儿子！”　　 “不是我不想生，爹！上面有政策不允许生第三胎了，现在已经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娃了。”　　 “呸！放你娘的屁，这些个老菜帮不算个东西，他们哪个不是五六个、七八个地生？等他们自己生够了，那玩艺不顶用了，就来管别人生孩子，都他娘吃饱了撑的。”　　 “爹……”　　 “你别叫我爹。现在哪档事情不是这样，前头干够了，捞足了，就不让后来的人干了。”　　 “爹，再生要受处分的。”　　 “受什么处分，还不是吓死小胆，涨死大胆的，你怕什么？”　　 孙子有了，儿子受了处分，老犟头愤愤地说：“这是什么世道呀，偷牛的不逮，尽他妈逮拔橛的了。”　　 现在好了，孙子也没了……　　 “老犟头，老犟头！”　　 “爹，好像有人叫你。”只见急救室的王主任微笑着向他走来。　　 “王主任……”老犟头的双腿一软，跪在王主任面前。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老犟头？赶快去看看你的孙子吧，他已经脱离危险了！”老犟头紧紧地抱着王主任的双腿，连声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们……才是活菩萨……”　　 　　 （林儿，2009年5月25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