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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放鹰儿(短篇小说)

时间:2020-05-15 02:17
  暑热七月的一天午后,云低日晦闷热难耐。在杨柳村街心那株硕大的老槐树下,小八家的那条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肚子一鼓一瘪地紧着倒气儿。伴着树阴里鸟儿们的呱噪,三五个摇着蒲扇纳凉的站街婆儿们在神神秘秘地议论着刚刚觅得的新闻。   邢老五家的说:“听说没有?怀亮家的兰香今儿傍晌跑了!”   “我刚说的。兰香什么都没拿,就蔫溜儿一人儿走了!”赵二老婆接口道。   上了些年岁的海老奶奶努着一口没牙的瘪嘴很是生气的样子:“瞧外表挺老实的一个人儿,怎么会干这种不要脸的事,这不是把怀亮给坑了吗?!”   “咳——!说也是,撇下个粗手笨脚的大老爷们儿带个吃屎的孩子,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呦……”一向多愁善感的郝三婶儿眼眶里还涌出了泪花花。   “……”   “……”      通州南约四十华里,大运河西岸的一面高土坡上,高低错落地散布着有百十多户人家。早些年,由于这里到处是挺拔的白杨和婀娜的垂柳,由此得名杨柳村。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家家房前屋后、河坡堤岸的白杨和垂柳被刨倒填进了大大小小的炼铁炉,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遍地狼烟消散之后,杨柳村里只剩下了村中央那棵两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了。   这天中午,从地里收工回来的刘怀亮兴冲冲地哼着小曲儿迈进了家门儿,锄头往门楼的过梁上一挂,口里便高声喝喊起来:“铁蛋儿!铁蛋儿——!”喊了两嗓子,见没人应声,便迈腿进了堂屋。   刘怀亮掀开锅盖,只见尚有一丝热气的柴锅里粘了一锅圈儿饼子,底下是一锅熟的焖扁豆。靠墙的条案上,一盘儿小葱拌豆腐点了香油放好了盐。他又进到里屋,一铺土炕,炕上炕下一如往日收拾得有条不紊整整齐齐。发愣的怀亮正在寻思的当口,隔壁李二婶迈脚走了进来:   “怀亮,蛋儿他妈跟我说,她出去办点事儿,饭给你做锅里了,还把蛋儿放在我那儿让我给照看会儿。”   坠在五里雾中的刘怀亮眼睛直了:   早上起来,没听兰香说有什么事儿要办呀?再说了,她一个举目无亲的外乡人,她会去哪儿呢?就在怀亮冥思苦想一头雾水眼睛发愣的当口,儿子铁蛋儿攥着一张折叠着的信纸跑了过来,扬手冲他喊道:“爸爸,这是妈早上写的信,她还说,等你回来让我交给你。”   愣怔了片刻,刘怀亮狐疑地把两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打开了,一头便读了下去。      怀亮大哥:   俺是个有男人和儿女的女人,俺整整欺骗了你四年,你和孩子恨俺骂俺吧!   俺是一个罪恶的女人,你就当俺死了吧,把俺这个忘恩负义的坏女人忘了吧……   怀亮大哥,你是个好人,俺感激你在俺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俺,是苦命的兰香对不住你。在这四年里,你给了俺那么多的温暖和疼爱,俺在背地里也多次下决心要跟你相守一辈子。可是,每当深夜俺从噩梦里醒来时,望着黑洞洞的屋顶,俺想到了俺那身患残疾的男人和一双没妈的儿女,他们的影子总在俺的眼前晃动。再有,从故去的二大妈身上,俺又想到了自己年迈的双亲。当铁蛋儿叫我妈妈时,俺便想到了俺那双见不到妈的儿女。俺那幼小的孩子能不想娘吗?风烛残年的爹妈能不想他们的女儿吗?俺那失去了自理能力的男人能不盼他的女人早日归来吗?……想到这些,俺在没人的白天和梦中不知哭过多少回。   怀亮大哥:来你这儿的头年夏天,俺老家遭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三间土屋泡塌了,洪水把家里的东西都冲走了,本来就苦巴巴的穷日子,这下就更什么都没有了。俺家里吃饭的嘴多,上边儿拨给的那点儿救济粮又少得可怜,眼见是没法再活下去了,俺就和俺那男人合计,少一张吃饭的嘴,家里的日子兴许能好过点儿。也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活路来了,俺就从家里一路讨饭地逃了出来。   这几年,俺就跟作贼似的,瞒着你往老家寄过几回钱,虽说数目不大,可那里边儿也有你的血汗钱呀!每次,钱虽寄走了,可俺总是心惊肉跳的不踏实。   前些日子,和我一块儿逃出来的杏花告诉我,俺那腿有残疾的男人比以前病得更厉害了,这会儿已经不能下地劳动了,躺在炕上的他老是大声喊叫着俺的名字,盼着俺回去替他料理那个家。   怀亮大哥,都说做女人难,可俺这样的女人不是更难吗?   想到要与你和蛋儿分别,俺的心都快要碎了。平日里,你疼俺爱俺这俺都清楚,俺不是一个薄情寡义没有心肝的女人。可铁蛋儿和那一双儿女都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咬一口哪个不疼啊!   怀亮大哥,俺要走了,俺没能给你留下什么,蛋儿是你的骨血,就把他给你留下做个伴儿吧。等蛋儿长大的那一天,不要告诉他有俺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娘,如果他追问急了,你就告诉他俺早死了。   怀亮大哥:你还年轻,遇到知根知底的好女人就再找一个吧,别屈了自个儿和蛋儿,老天爷会保佑你这样的好人的!   俺带走了蛋儿满月时的照片,就算是俺这做娘的一点儿奢求罢。   苦命的兰香      捧着兰香留给自己的两张信笺,刘怀亮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两颗大滴的泪珠儿滚落在原本已经泪痕斑斑的信纸上……在极度的痛苦中,透过一双迷蒙的泪眼,刘怀亮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那个拼命劳作而又毫无怨言的女人,那个给了他家庭温暖和生命活力的女人……   四年前春天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隐没下去,西边的天际还留下一抹残红,就在这时,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年轻女人行乞到了这个运河岸边的小村庄。   不大的杨柳村被横穿而过的京津公路切成了两半儿。东半村紧傍着古老的京杭大运河,西半村毗邻大跃进时开挖的引水河。自古至今,由于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民风淳朴,人们勤劳,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长期过着虽不奢华,但也不为衣食而愁的温饱殷实的生活。   讨饭女人的出现,马上招引来了那些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的一帮村民们绵绵不绝的询问:   “嗨——我说,解放都十多年了,你怎么还出来要饭那?”   “你是哪儿的人哪?不在家里劳动吃饭,出来受这份儿洋罪干嘛?   “……?”   这时,菩萨心肠的二大妈正好过堤来磨面,分开众人凑到了近前,老人慈面佛心地抚慰着讨饭女人:   “闺女,你是哪儿的人哪?瞧你年纪轻轻的,遇上了什么难事,干嘛非得背井离乡地出来讨着吃呢?”   讨饭女人扬起一张满是泥污的脸,显出几分羞涩的眼神看了看面前的老人,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之后,她和二大妈道起了自己的身世:   “大娘啊,俺是河南人。俺家里遭了大洪水,一家老小全被大水卷走了哩。俺虽然被人救了出来,可家里什么都没了,实在是没法再活不下去了,反正也是没家了,到哪儿还不是为了活条命哩。”   年轻的讨饭女人一边垂头述说着自己的不幸身世和遭遇,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羞怯的瞟着周围的人群,她的一双脏手还时不时地抹着从眼角里溢出的泪珠儿。   “咳——真是个命苦的人儿啊!……走吧闺女,跟大妈回家去!”二大妈慈心大发,不由分说地拽着那个讨饭女人的手便去了自己家里。   到了家,二大妈给那个讨饭女人打了盆洗脸水,眼看着她把一张脸洗净擦干了。随后,二大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来,从墙柜里翻腾出一套女儿出嫁前的干净衣裳给讨饭女人换上了。等女人拾掇利落了,二大妈再定睛一瞅,一个眉清目秀干干净净的标致少妇站在了她的面前。   二大妈有些忘形地拍手颂道:“啧啧啧——多俊的闺女呀!”   在二大妈不住声的夸赞中,讨饭女人羞赧得绯红了脸。   吃完晚饭,讨饭女人和二大妈睡在了同一铺土炕上。热心热肠的二大妈便山南海北地和她唠起了家常。在一阵来言去语的拉呱之后,二大妈知道了眼前儿的讨饭女人名叫兰香,二十八虚岁,结过婚也生过娃,她的男人和孩子在那场洪水过后没了音信,想必是活不成了。这不,家里穷得实在是没法儿再过下去了,她这才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出来讨饭活命的。   虽说是萍水相逢,但她们却像久别相见的一对母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衷肠心曲。不知不觉间,她们一直聊到了窗跟儿下的鸡窝里传来了公鸡的啼鸣。在片刻的静默过去之后,沉吟了一下的二大妈用试探的语气问身边的兰香:   “兰香啊,你们那咯哒的日子也实在是太苦了,吃不饱穿不暖的不好活人,要是家里也没什么可让你挂记的了,你还打算回去吗?”二大妈的问话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兰香,你还不到三十岁,总这么讨着吃,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啊?要依我看哪,就在我们这个地方找个合适的人家凑合着过吧,也省得受这风吹雨打的洋罪!再说,吃五谷杂粮保不准有个天灾病业的,将来真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端汤送水的也好有个人儿疼你不是,啊——”   听完二大妈这一番真情的话语,兰香的心里仿佛被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来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儿。面对如此蔼善可亲的老人,她的心里感到了内疚和愧疚。隐在黑暗之中的兰香流泪了,若不是刻意地克制着自己,她几乎要哭出声来。她使劲地抑制住了自己痛苦的情绪,这才低低地向老人回道:“俺全听大娘的。”   “唉——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啊,你年纪轻轻的就遭了这么大的磨难,实在是怪让人心疼的。”顿了顿,二大妈又说。“要说呢,眼前儿就有个现成的人儿,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就是成分高了点儿。爹妈前几年没了,如今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可身边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是觉着合适,明儿我去给你问问?”   “大娘,俺都到了这步田地,别人不挑俺就行了,俺还能挑拣个啥呀,只要能有口饭吃,俺也就心满意足了。”不知作何表情的兰香随声附和道。   “得!有你这话就成,你先在我这儿住几天,明儿我就找怀亮说去。他要是应承下来了,我看你们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听二大妈话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好象卸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鸡叫三遍的时候,这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黄昏,从地里收工回来的刘怀亮前脚刚迈进家门,蹒跚着一双小脚儿的二大妈跟着就进了屋。   站在里屋的地上,二大妈拿眼扫着这盆儿朝天碗儿朝地的一应家什还有那没有叠起的光棍儿被子,二大妈说话了:   “怀亮大侄子,你也是三十出头儿的人了,就打算这么过下去啦?”   “嘿——我说二大妈,您这不是当着矬子说矮话吗?我可是您瞅着长大的,就连我屁股蛋子上的胎记都瞒不了您,您还不清楚我呀?咱先甭说别的,就凭我这家庭出身,有哪个女人乐意跟我背这黑锅呀?!”怀亮边戏谑着,边掂起柜上的竹套暖瓶想给二大妈倒碗水喝,拿掉塞子才知是空壶,他的神色里就有些尴尬。望着这个除了自己的鼻孔里有点儿热气其余再无一丝温暖的家,心里充满了感慨和无奈。   “大侄子,你先别泄气,老天爷还饿不死瞎家雀儿呢,你瞧,大妈这不是给你张罗媳妇来了吗!”   “哎呦喂我的亲二大妈哎,您可别弄不来羊肉拿我开涮!”   “嘿——你他妈个瘪犊子!大妈我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我就是再不正经,也不能拿婚姻大事开玩笑哇——就是眼不前儿的事儿!女方那头儿我都替你盘问好了,她结过婚也生过娃儿,一场洪水把男人和孩子都卷走了,现在家里什么人儿都没有了,是为了活命才从家里跑出来的。我把你这边儿的情况也没和她藏着掖着。她说,只要是过日子人家儿,她没什么意见。这会儿就说你是怎么打算的吧?”   “二大妈,还真有这事?!您瞅瞅,我——”刘怀亮一下子就痴愣住了,不时地用眼睛瞟着自己屋里的寒酸摆设。   “得——大侄子,大妈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说的就是昨儿来咱村讨饭的那个女人。我瞅着倒是个挺好的人儿,模样也挺周正的,你要是不信大妈的,就自个儿去相相看成不?”二大妈说完,满脸诚恳地看着眼前的刘怀亮。   “二大妈,她人好赖先搁在其次,可她没有户口……这事儿不太好办吧?”听怀亮的口气就知道,他的心里有些活动。   “那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呀,等把人接到屋里,消停下来再慢慢想辙呗。”看来二大妈是一门心思想玉成此事,给怀亮是又出主意又打气:“吃了饭,晚晌儿过我那边儿你们俩见见成不?”   “……成!”稍思索了片刻,久旷孤独的刘怀亮点头应允了。   送走了二大妈,刘怀亮把中午吃剩的贴饼子切碎在锅里烩了烩,好歹的扒拉了几口入肚,之后便虚掩上街门,心怀忐忑地向二大妈家走去……   当刘怀亮走进二大妈家的院子时,站在门外的他心里嗵嗵地直打鼓。他用低低的声音刚喊了声:“二大妈”,这时,就见拐着一双小脚的二大妈快步地从屋里迎了出来,一边儿掀着帘子笑盈盈地把怀亮往屋里让,一边儿扭头朝里屋传递着信息:“兰香,你看谁来了!”   迈步进屋后,刘怀亮的神情虽然有些拘谨,但他还是把目光执着地定格在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兰香身上。   在稍显昏暗的煤油灯光里,贴着炕沿儿站着的兰香冲着怀亮赧赧的一笑,在她那张显示出营养不良的黄白脸上陡然飘起了羞怯的红晕,她的两手不知所措地抓弄着衣襟儿的下摆,两片嘴唇微微地翕动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她只是怯怯地瞟了怀亮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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