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永不凋零的花（散文）

　　有的花儿，是不属于季节的宠物，不是开在花盆里，不是置于温室中。花的生命并非因季节而存亡，尽管长在并不肥沃处，但永开不败，留存于我们的记忆，永不凋零。　　 ——题记　　 　　 一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老家老屋承载不了岁月的久蓄重托，“轰”一声，倒下了，石块瓦砾，土砖木梁，嚄然解体，散落了一地。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八瓣。我用极近木然的表情机械地踩在废墟之上……　　 突然，瓦砾堆里露出一束花。火红的瓣，淡黄的蕊，碧绿的叶，似星星在眨眼睛。我凑过去，凝视着它，它仿佛用万般娇美的情态在挑逗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惊叹我的慧眼。瞬间，我的眼睛有了光泽，也有了泪的模糊。　　 哦，我想起来了，这束手工花是80年代初期，我的大奶奶（爷爷的嫂子）送给我家的。这花，结着满满的故事情节。　　 那年某日，天气晴朗，微风轻拂，鸟儿欢唱，外婆牵着我的小手去大奶奶家串门。　　 拐过几道弯，穿过如带的梯田，越过一片林子，见几间高矮不一的瓦房亲密地偎依在矮山下，高高的烟囱正在升腾着袅袅的炊烟，如梦似幻。外婆指着瓦房对我说，要到了。此时，传来鸡“咕咕”，鸭“嘎嘎”之声。　　 离瓦房几十步之遥的右前方，有一亩方塘。满塘荷花，荷香扑鼻。荷花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有全开，有半露，还有花骨朵儿。时有蜻蜓绕飞，朴素里充满了浓浓的诗意。圆叶像撑开碧绿的伞，有露珠滚动，有青蛙跳跃，有一寸二寸之鱼在游动，鱼儿偶然跃出水面，发出“刺拉”的清水弄荷声。　　 塘岸上，榆柳数棵，枝枝相交，两竿三竿之竹，桃李两三行。黄色的李，红色的桃。有绿草如茵，野花点缀，时有虫鸣鸟叫。　　 面对这美丽的风景，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无法置信。我忍不住惊呼，这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我喜欢那篇课文，从这里找到了模板。　　 大奶奶家是外来户，开始的时候，一直借住在村里一座废弃的祠堂里。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祠堂一般是祭奠去世的人，大活人是忌讳住在里面的，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愿意带着一家老少住在祠堂里呢？　　 废弃的祠堂由于常年失修，早已落尘满地，蛛网密布，雨侵风袭，危状频生。可大奶奶一家没有嫌弃，心存感念，把祠堂里里外外修拾一新，带着一家老小欢欢喜喜度日，并凭着一双勤劳的手，在几年间置办了眼前的“家业”，虽没有高阁重楼，良田千顷，但也是一个远离车马喧嚣，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此时，我的眼前仿佛幻化出当年他们挥汗如雨的画面，令人心生钦佩。我一直认为，能在艰苦中获得真切的平和、安宁是一种真正的生存法则。　　 此时，一条半人高的黄狗从后墙窜出来，眼睛紧盯着我们，狺狺地狂吠。紧跟着，大奶奶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我们，连忙冲狗喊一声，瞎了，自己人不识？那狗羞愧地低下头，摇着尾巴离开了。　　 “妹妹，你来啦！”大奶奶露出欢喜的笑容，亲切地称呼外婆为“妹妹”。她一手挽住外婆，一手牵住我的手，被让到屋里坐下。转身倒来茶水，在沿墙的柜子里掏出一些零食，偏着身子坐在我们旁边催着我们吃。她的眼睛如一碗温水，腾着热气。　　 大奶奶中等的个子，小脚，身上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蓝布侧边盘扣衫，看得出，已经很旧了，但依然笔挺整洁。一头白发梳得十分认真，看不到一丝凌乱，盘在后脑勺的发髻，插着的发簪闪着银色的光。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却是一脸的慈祥，脸上总是漾着淡淡的微笑，纯真而静谧。　　 在我的记忆里，大奶奶和那个荷塘有着密切的联系，和那条犬有着让人惊惧又让人亲切的细节。她和那些风景，定格在我的记忆，成为唯美。而且，那些我眼中的风景，都曾经是经过大奶奶“艺术加工”的产物，我尤其想看看这些风景在她的手中会是啥样子。　　 　　 二　　 我环视着房屋里的摆设。一长台，一方桌，两椅，几条长凳，家具虽简单，但一尘不染，擦拭如新，墙面上规整地贴着字画。　　 字，是我的大爷爷写的。字形饱满，苍劲有力，墨实墨虚，配合得那般绝妙无痕，笔断意连，第一次觉得书法是这般奥妙无穷。至今我还记得“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的句子。大爷爷曾就读于黄埔军校，用当时的话说，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我想，大爷爷以韩愈的名句书于墙上，是一种自我勉励，也是一种对子孙后代的告诫。　　 而画，是我最喜欢的连环画。有《五女拜寿》《水浒故事》《昭君出塞》……我最喜欢《昭君出塞》这则故事，昭君为了给国家带来和平、安宁和兴旺，义无反顾地远嫁他乡异国。她胸怀天下百姓，她的勇敢无畏令我折服，无形中在我心中形成了一种精神支柱，在我成长的人生路上，起到极其深远的影响。　　 最吸引我眼球的，要数窗台上摆着的那束五颜六色的手工花了。此时，我也想起了大奶奶一家住在祠堂里的情景，那破败的窗台上，也曾经摆放过这样的花束，也许跟寂静简陋的屋舍格格不入，但足以点亮人的眼睛。哦，在那贫瘠灰暗的日子里，大奶奶也许在想，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可以没有花，没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有花的地方就有信心和创造生活的激情。　　 手工花旁边放有剪刀、针线、细铁丝，各种颜色的塑料纸，还有一些剪好的花瓣，叶子……我的目光再也移不开了，牢牢定格在窗台上，似乎要把那些花吸进眼睛里，留住花的样子。　　 大奶奶柔情地望着我微笑着说，这个是我前两天剪的，准备再剪几束，给你们送去。她似乎早就看懂了我的心思，才这样说，我懂得大奶奶的为人，听外婆曾讲过她的故事，知道她的心思，总是替别人考虑着，或许，她曾经淋过雨，就总想着也要为别人撑把伞。她更懂得，自己喜欢的，就要看懂别人的喜欢，这些理解，尽管是那么幼稚，但我一直在读我的大奶奶，她让我懂得了怎么去看一个人。　　 我和外婆好奇地围在了窗边。只见大奶奶一脸慈爱，淡然自若地现场为我们剪起了花。　　 她手持剪刀，那张彩色的塑料纸灵巧地翻转、挪移，只觉得游剪如龙，落纸纷披。剪出一个个瓣，一片片叶，然后用针线连好，固定在细铁丝上，变成一束束花。玫瑰、桃花、牡丹、月季、百合……娇艳欲滴，一种活泼的生命气息充溢其间，层层的花瓣里似有幽香袅袅散出，令人眼前一亮，我忍不住贴鼻深嗅。　　 听妈妈说，大奶奶的“剪工”非常了得，凡是家里有的，院落里长的，都是她笺纸的题材，我相信，这是一种创作，她用创作的态度来加工自己的朴素生活，生活因此而生色了。我尽管没有看到她的那些作品，但我可以想象到，那是怎样一个斑斓的剪纸世界！我尽管无缘看到全部的剪纸作品，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剪纸艺术博物馆，琳琅满目，璀璨辉映，还有大奶奶，站在这些剪纸作品间，盈盈地笑，款款地剪，她的艺术生命依然活着。　　 此时，一缕阳光，透过木格的窗子，刚好照在大奶奶那张恬静贤淑的脸上，也照亮了我的眼睛，连同大奶奶那张恬静贤淑的脸，一起定格在了我的心灵深处。　　 那时的我虽然还小，不懂什么是“诗意家居”，但在大奶奶家，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美学”，她那低头剪花的样子，娴静端庄，清逸脱俗，也让我感受到大奶奶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而这种有质的生活，不需要太多奢侈华丽的家具进行装点，只需一颗平和从容，认真对待生活的心。　　 长大以后，我曾经暗自想怎样去做一个女人，大奶奶就是我的榜样，我甚至认为，大奶奶就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三　　 大奶奶剪的花，得到左邻右舍，村中乡亲的啧啧称赞，每每到过年前几天，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们蜂拥而来“学艺”，大奶奶总是乐呵呵地教她们。我相信，左邻右舍的农人们，有了这些花的摆放，那些灰冷的矮屋，一定会生动美丽起来，在那贫困中挣扎的粗砺的心，一定会感受到美的震动和明亮而温暖的照耀，日子也过得就有了滋味了。　　 也有来不及“学艺”张口索要的，大奶奶慷慨赠予，若赶上手头没有，会立马剪出送上。大奶奶那脸，笑成像盛开的菊花，把大把阳光息在里头。　　 面对这张天使般的脸，谁会相信她曾经饱尝了时代特有的人生辛酸，有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呢？　　 大奶奶是20年代出生的人，父亲良田千顷，本是大家闺秀，可在那动荡的岁月，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父亲去世时，肚子里不曾有一粒米。而夫家同样被抄家、揪斗。为了保全一家人的过活，大爷爷离开家乡，另寻他路。大奶奶在带着儿女们艰难度日数年后，才盼来了丈夫托人带来的消息，怀里揣着一行陌生的地址，带着儿女连夜“跑路”。在“跑路”的过程中，并不顺当，身上所有的财物被歹人抢走。我们生活在无比平和幸福的时代里，无法想象一个小脚女人，在那交通不便，身无盘缠的现状下，是怎样带着几个孩子从遥远的湖南来到江西。可以说，他们像无根的浮萍，沉浮不由己，任凭命运之手带到哪里算哪里。　　 然而，在那飘泊无依的日子里，苦难，在她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丁点儿痕迹。她的眼睛平静如一湾湖水，她硬是凭着心底的坚韧与达观，把日子过成一种真切的明亮，一种从容的幸福，一种大地之上的祥和。她的心中始终拥有春之希望与梦想。　　 我记得大奶奶的一句话：永远不能埋怨这个世界。我不知她是得到怎样的启发，萌生了怎样对待世界的态度。态度决定人生的品位。她留给我们的话不多，很少有什么哲理性，但这一句，似乎不像出自她之口，却又一定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才有的的感悟。这话对我的影响太大，生活里遇到很多不顺，我总想到大奶奶的话，脸上总是带上了微笑。　　 其实命运是公平的，你给它以怎样的态度，它就还你以怎样的世界。心中若有大天地，无论命运之途是一帆风顺，还是荆棘丛生，都可以在心底坐拥春天。　　 大奶奶离开我很多年了，但我忘不了大奶奶剪花的样子，面对这坍塌的房屋，面时那束对着我眨眼睛的花束，我仿佛觉得大奶奶在花瓣上舞蹈，突然眼前变得很光明，我有了重建的信心与激情。　　 从此，我更爱上了花，没事时，也做上两束手工花，插在茶几上，摆在书房里，以赏花的心情度人生。　　 现在我可以这样总结了。这朵花开在大奶奶的手上，香彻在她的心底，长在我的记忆里，我敬佩她的“花样年华”。我是富有的，因为我心中也有一朵永不凋零的花，一朵快乐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