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伯父

　　每次回想起伯父在养老院坐在轮椅上那种无助的眼神，心中总有无边的揪痛与无力感。便不止一次记起福楼拜的小说《狂怒与无能为力》，那个因吃了安眠药被误诊为已经死去，又被迅速下葬的人。世上所有无能为力的事莫不如活着却被入棺盖土的恐怖。　　 伯父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从２０１５年中旬中风瘫痪坐上轮椅，他就一直在向往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可是他的病况越来越严重，直到医院劝退，直到住进养老院，伯父终于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站起来的那一天了。但他还是疯狂地想要就医，他接受不了从此被钉死在轮椅上过日子的事实。可是他无儿无女，除了送他进养老院，请个外人来看护他，还能怎么办？起初他对养老院的抗拒，就像福楼拜的小说主人公奥姆兰先生在棺材里醒来时抓狂的样子，指望着自己能用愤怒改变现状，伯父在养老院里摔东西，哭骂，绝食，与照顾他的人对抗，但是一切只是枉然，当事情盖棺定论了，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奥姆兰掀不起钉死的棺材，更奈何不了新筑在棺材上的黄土。伯父站不起来，生活不能自理便只能依靠他人的照顾，这对一个要强的人来说是怎样的压抑！奥姆兰想通过自己的力量走出坟墓，可是最终筋疲力尽，当他的爱犬引来好奇的人掘开坟墓，人们发现他扯断了自己的头发，撕烂了他的朋友给他的裹尸布，甚至咬断了自己的手臂。伯父也在筋疲力尽中妥协了，他慢慢地变得安静，不再哭闹，我们去看他，他不再要求回家，我们离开，他也不再挽留。　　 ２０１６年元月１日，我们去看伯父，我们发现伯父气色好多了，甚至有说有笑，我们便鼓励他多活动四肢，兴许有站起来的指望。我对他说：等你好了你就可以回家，那时我们就去你家看你该多好。伯父又气愤了，说：会死了，不会好了。我们都说怎么会，你看起来好多了。　　 我们没想到伯父看起来的好气色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半个月后，养老院打来电话说伯父快不行了。我们清早赶过去，山里的气温相比城里要低很多，已到零下，有下雪的征兆。伯父蜷曲在养老院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我们送的新棉被似是被那个遭千刀万剐的表姐给调换了。伯父奄奄一息，脸色还是一如继往的桃红。伯父的肤色是遗传，我的父亲和姑姑们都是好皮肤。养老院的老人们围在床边给我们讲述伯父的近况，说是昨晚突然之间就不能说话了，也不再进食。我们猜想是气温的骤降使病人无法承受。大家都说这一时半会还不会咽气，也不可能好转，只有等。　　 第三天，我们等来了伯父咽气的消息。傍晚时分，我们赶到停棺的地方，那副被称作“千年屋”的木盒子停放在村学校的草坪里，冬季的枯草篷乱潦倒，没有一点哭声陪伴，甚至没有一点烛光，也没人烧纸钱。我和姐姐买来寿被，纸钱和香烛。姐姐揉红了眼睛。而我在心里慨叹：这样孤寂不堪的一生，不如归去。　　 伯父赶在雪花飘零之前归去了，我们说还好，否则这个冬天要有多难熬。那么冷，连健康的人都受不了。我们当然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去留，尽管人类的出生都是在被动的状态下，可每一个临世的生命都有求生的本能，我们对另一个生命的看法的理性听起来很无情，但这种无情实则是因为无能为力。　　 伯父也曾和一个女人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还有可爱的一儿一女。儿女七、八岁时却因痢疾双双夭折，女人也因此离开了他。那些年我不清楚伯父是怎么生活的，从我记事起，伯父就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两间土房子，养着一群肥壮的鸡、狗，园子里总有茂盛的青菜。伯父很喜欢我和姐姐去他家，他会用面粉和白糖炸成团块给我们吃，吃不完就用蛇皮袋装起来挂到墙上，想吃了又取下来。有种感觉是伯父家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吃的。后来我和姐姐出嫁了，外出打工了，一年只回家一次，每次春节去给伯父拜年，伯父总是喜出望外的样子，慌张地不知道忙什么好。我们打量伯父多少年来从没换过的床上用品，和他身上旧且薄的衣衫，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时我们没有自己的车，伯父家又住得偏远，置办一些东西很不方便。返城后我们费尽周折才给他寄去了棉被、棉服和棉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给他置换一新。后来有了自己的车，去伯父家里我们就满车满车地给他带去吃的、用的，能想到的都给他准备好。可是尽管如此，长长的一年里，伯父还是一个人孤单地生活，有时病了，有时喝了酒摔伤了，都是他一个人熬着。伯父曾经说，年初一开始他就会盼我们去他那里，有一年春节连续大雨，我们推迟了行程，伯父以为我们不会再去了，等我们出现时他看似有些神情恍惚，我们离开时他送我们很远，从车后窗看着伯父的身影渐行渐远渐小，我们在车内不舍流泪。　　 有一回伯父喝了酒，夜晚起来上厕所摔倒在门口，一条腿严重受伤，我们想接他和我父母同住，我们回家更方便些，平时也有人照应。习惯了独居的伯父硬是不答应。伯父拖着一条病腿坚强地活着。前两年我怀孕生子不曾去看他，他听说我生了小宝宝十分开心，还托我父亲带来了礼金。当我抱着小朋友去看望他时，他摆好椅子坐好，一定要抱抱小朋友，我心想：如果伯父的儿女健在，他该抱曾孙了。　　 每年春节拜年，伯父家是我们必去的，但２０１６年春节——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