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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韵】是你喂养了我饥馑的青春(散文)

时间:2021-11-10 20:57
  春节期间,我给大学时的老师从药汀先生打电话拜年。   老先生热切地问我:“你啥时候来石家庄啊?来了我一定请你大吃一顿——馆子由你挑!”   我说:“我去了石家庄一定联系您!不过呢,要由弟子请先生吃饭才是正理儿呢!”   从先生认真地说:“那可不行,得我请你!知道吗?我总想起你们在宣化念书的时候,多苦啊!上顿下顿吃高粱米饭窝窝头,‘土豆一律不削皮儿,豆角一律不择筋儿,萝卜一律不洗泥儿’。跟你说啊,我一见着七七、七八级的学生,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请他吃饭!那个年代欠了你们太多,就让我替那个年代还还账吧!”   我鼻子一酸,说:“先生那时侯不也是跟我们一块儿吃食堂吗?弟子还想替那个年代还一还欠先生的账呢……”   1978年,我考入了位于宣化的河北师范学院。那年我刚满16岁,是全中文系年龄最小的学生。   开学那天,班里一个自谓“16公岁”的男生公然对我说:“喂,丫头,叫叔!”——他女儿都上小学了,按辈分我可不是就该喊他“叔”么!   那时,我们曾将自己的学校戏谑地呼作“河北吃饭学院”,因为师范生是可以享受国家伙食补贴的。4年间,我们的伙食费由9元涨到13元再涨到17元。那时大家都不时兴朝家里伸手要钱,国家给多少就吃多少。月初一拿到饭票,我往往忍不住纵宠一下自己,一顿敢买8毛钱的肉丸子吃,后面的日子可就得对胃袋说声“抱歉”了。我的邻铺王姝文大姐实在看不过我的“胡作非为”,硬是将我的饭票“抢”了过去,负责打理我的一日三餐。   晚上我们去阅览室读书,读到很晚,踏雪回来的时候,肚子就咕咕叫了。不远处却有浑厚的男声在吟诵:“雪满山中高士卧——”我们几个女生闻声放肆地齐声应和:“月明林下美人来。”那边的男生似乎稍稍愣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正被美诗抚慰着饥肠,不期然地,路过高年级女生宿舍时竟绝望地闻到了烤窝头的焦香!于是,几个人一起夸张地叹着气,大咽口水。   春来,班里几个稼穑高手在宿舍前后开垦了几块荒地,种上了芫荽、菠菜、黄豆、玉米。翠绿芳香的芫荽最是短命,打饭回来的人走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随手掐几茎,在水龙头下简单一冲,直接投进少盐没油的菜里提味儿去了;菠菜因不宜生吃而得以长大,但种菜人几乎是含泪控诉说:整畦的菠菜是在一夜间不知所踪的;至于黄豆和玉米,差不多整个“文史村”(我们系所在的院落就是这么个颇具乡土气息的名字)的人都有资格证明它们的香甜可口,据说,有几棵幸运的黄豆,豆荚硬是奇迹般地长到了放暑假之前,最后,被一个稼穑高手郑重地摘下,作为礼物,隆重献给了我们一位单身的老教授。   河北师院是建造在宣化洋河南一片荒漠之上的低矮红砖建筑群,由鼎立的三个“村落”组成。   在这三个村落之间,是矮树、庄稼和野草。野草中生长一种名唤“地皮”的类似木耳的菌子。为了讨得胃袋欢欣,雨后的清晨,我们三三两两地去野地里拣“地皮”,运气好的时候,能拣多半脸盆。回来反复用水洗,大概要洗十多遍的样子,再拿到锅炉房去用开水浇烫(还要设法避开烧锅炉的师傅,否则是逃不过一顿臭数落的)。熟了的地皮散发着清香,用盐、味精、少许香油一拌,是送窝头的佳肴。美味自然不忍独享,我们将“地皮”分送给老师和同学,大家一同在大地慷慨的施与中幸福地满足着。   再贫瘠的青春也有开花的权利。班里有一对儿男女率先好上了。女生名唤莲儿。每天,莲儿都要用电炉子给那个男生煮挂面吃。煮挂面就煮挂面吧,居然还要卧鸡蛋;卧鸡蛋就卧鸡蛋吧,居然还要卧俩鸡蛋!当莲儿在食堂门口手搭凉棚冲着迎面而来的一群面有菜色的男生中春光占尽的一位大喊“嗨——我给你煮好了挂面,还卧了俩鸡蛋”时,我敢说,那些菜色男生一定开始对她这别样的挑逗进行毒毒地腹诽。   大学时最意外的一顿牙祭是“鱼宴”。   学校北边有一片水塘,某一天,班里一个男生被饿与馋激发出了灵感,竟然撅了根树枝做钓竿,随便系了截绳子,又用曲别针弯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钓钩,钩了半条蚯蚓,就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调子到水塘垂钓去了。大家都以为他愚蠢可笑得可以,孰料,他很快就用钓上来的一条条大鱼证明了我们愚蠢可笑得可以。就这样,我们做梦一般吃了一顿香死人的“鱼宴”。   于是,好多人受到了启发,呼啦啦跑到水塘那边去弄鱼。只是他们的招儿太绝,居然淘干了水塘的水,将鱼爷爷鱼孙子一锅煮着吃了。后来,我们在课堂上接触到“竭泽而渔”这个词时,老师意味深长地说:“就是你们在北边水塘做的那档子事儿……”所有的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弄鱼的人和没弄鱼的人。   有一回,教我们现代文学的一位教授在课堂上眉飞色舞地大讲他与“鲁郭茅、老巴曹”(即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曹禺)中的五人都交情甚笃,说他只要一见到其中的某某或某某,他们必定请他“呲一敦儿”(吃一顿),任他百般推辞,人家也要不由分说将他“劫持”到一个高级馆子里去,请他“呲一敦儿”……   从这位可爱的老先生的课堂上走出来后,“呲一敦儿”成了我们挂在嘴边的话,这里面有神往,有分享,也有善意的揶揄。   毕业15年之后,我辗转结识了一个在扬州教书的师妹。我寄了本自己的集子给她,她慌忙寄来了一大包扬州小吃,还打电话给我说:“师姐来扬州玩吧,我保证全程陪同!对了,还要请你‘呲一敦儿’!”   我听罢哈哈大笑,惊问她:“怎么?你也知道‘呲一敦儿’的掌故?”   她说:“那是咱中文系届届相传的经典故事嘛!师姐,我低你四届,刚好是你走我来。你知道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感觉特别压抑,就因为那些教授们老在课堂上怀念你们啊!动不动就说‘人家七七、七八级的学生那才是真正优秀呢!再也教不到那么好的学生喽!’——他们都爱死你们了!”   可不是么,在“被罚”教了那么多年的“工农兵学员”之后,他们惊喜地迎来了我们,一如我们惊喜地迎向他们,善言的嘴巴遇上善听的耳朵,这世界自然就生长出了青葱美好的故事。   在“文史村”,老师和学生共一个食堂。买饭的队伍里拥挤着萧望卿、公兰谷、朱泽吉等大牌教授。   萧望卿先生是闻一多和朱自清的学生,也是朱自清先生所带的最后一名研究生(因了这个缘故,我常得意地自称是朱自清先生的再传弟子)。喜欢听萧望卿先生讲闻一多的诗。喜欢听这位瘦小的清醇儒者用湖南普通话抑扬顿挫地朗诵:“……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总觉得这是萧望卿先生的画像,也觉得这是在洋河南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和我们一道吃一口窝头、吟一句美诗的老教授们的画像。   百年校庆的时候,我回到已然搬迁到石家庄的母校,见到白发苍苍的萧望卿先生时,我调皮地模仿着他的语调朗诵起“红烛啊……”,他爽声大笑,拉着我的手说:“难得你还记得!难得你还记得!”   公兰谷教授在上世纪40年代初就读于重庆沙坪坝的国立中央大学,据说在读大学期间他迷恋上了一位后转入“中大”的女生,名叫陈琏的。那陈琏生得极其美艳,公兰谷大胆向陈琏写了求爱信。但是,他不知此时的陈琏已是名花有主。陈布雷的这位千金终是错过了大才子公兰谷。   在意气风发的“公兰谷同学”成为老态龙钟的“公兰谷教授”之后,我坐在他的课堂里听他的讲义。他讲鲁迅,讲得几乎要把鲁迅“还阳”了。可谁能想到,他头天还在为我们讲课,第二天就突然撒手人寰了。帮忙料理后事的男同学们从他的宿舍里出来,眼睛红肿着说:“先生饭盆里还有剩下的高粱米饭呢……”   朱泽吉先生是研究明清文学的。朱先生博闻强识,可以大段大段背诵《红楼梦》。朱先生毕业于辅仁大学,是“辅仁的状元”。   那时侯,在我这个小女生眼里,大块头的朱先生是个派头十足的人物,而他的妻子则娇小美丽。听学长们讲,有一次朱先生带队实习归来,师母去宣化车站迎接,见面就高喊“泽吉、泽吉”,扑上去,拥抱,亲吻,一时间惊呆了只在电影上见过这激情场面的青年男女。   天生一段“古典情结”的朱先生,却被迫扮演过许多不喜扮演的角色。“没有个性就是我的个性”,这句话是朱先生说的。无端地,总是从这句话中读出无边的悲凉。为做学问而生的朱先生却不幸错生在了一个不适宜做学问的年代,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他那一代人的悲剧。    饥馑的日子,饿瘦了青春;而丰厚的精神给养,却殷勤顾惜着刚刚苏醒的灵魂。   在离开我的高考考场30年之后的一个清晨,我正在与儿子共进精致的早餐,突然,早间新闻的播报员说到了粉碎“四人帮”后恢复高考的事儿,我一下子呆在了电视机前——1978年,全国有610万考生报考,创下了中国乃至世界考试史之最;而执行了几十年计划经济、资源严重匮乏的中国,一时竟拿不出足够的纸张来印制考卷!中共中央做出决定:调用印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纸张,先行印刷考生试卷……我的泪水怆然而下。   儿子惊惶地问:“妈,你怎么了?”   我自语般讷讷地说:“看啊,那时,饥馑的,除了我,我的老师,还有我的祖国啊!”   不要怪从药汀先生为什么会说“我一见着七七、七八级的学生,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请他吃饭”,不要怪老教授们为什么会“爱死”了七七、七八级的学生,作为“文革”后祖国收获的第一茬庄稼,我们饱满的子粒是用自我与恩师共同积攒了10载的泪水与心血沃灌出来的啊!   “……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如今,吟诵这诗句的人远去了,大段大段背诵《红楼梦》的人远去了,就连那个自告奋勇为我打理一日三餐的亲爱的姝文也远去了。   就在昨天,上“孔夫子旧书网”闲逛,居然跟公兰谷先生的《现代作品论集》撞了个满怀。激动万分地拨通了网页上提供的购书电话,开口就说:“我要买公兰谷先生的那本书——多少钱都行!”   接电话的女孩笑了,说:“等等,我给你查一下——噢,定价是5角,连邮费,你给4元好了。”   我听了真是悲喜交集——为先生这本书如此低廉的定价而悲,为先生这本书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归宿而喜。我连声向女孩说“谢谢”,并说愿做永远的朋友,并说收到书后会马上回赠一本的我的新书给她。   我多么感激这场美丽的邂逅!“当时只道是寻常”,这话是纳兰容若说的。我想,说出这个句子和迷上这个句子的人,定然都已将“寻常”这两个字用织锦的心思日复一日抚弄盘玩出美丽的包浆了吧?   我教书。一站在讲台上,我就会不自觉地仿效自己的老师——仿效他们的语气,仿效他们的举止,甚至仿效他们的神情。   当现实把我摆在一道道难题面前,我也会习惯性地从内心一个无比珍贵的位置上请出我的恩师,让他指引着我的灵魂勇毅作答。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我要求从“河北吃饭学院”出来的自己能用妙手调制出滋养学生心性的“养心羹”,让今天的学生不要在肥胖了身体的同时饥馑了灵魂。   真传。真的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词了。我愿我在宣化的4年得了先生们的真传,也愿我的弟子们能得了我的真传,就像我曾对我的母亲说过的那样:   “娘,我一照镜子,就看见了你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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