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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点】疯子二叔(散文)

时间:2021-07-26 00:08
  我二叔因为众所周知的特殊历史原因,在监狱里关了十多年,出狱时精神已经失常。父亲为了照顾不能自理的二叔,提前退休,与母亲一起回到了太行山深处的老家。那时,父母才五十多岁,身体也好,我从不为他们担心什么。后来那几年,父亲来信总是流露出淡淡的愁绪:母亲得了脑萎缩病,身体越来越差;他虽无大病,但到井台上打水已经感到很吃力了。我曾多次去信劝他带二叔回城市生活,我们也好有个照应。可是父亲说,二叔已经不能适应城市生活,他不可能撇下他可怜的弟弟独享清福。我搞不明白,父亲已经是近八十岁的人了,自顾不暇,却还要为个疯人这样委屈自己。   那年春节,我和丈夫终于决定回去看看,一则想说服父母,二则也想看看久别的故乡和四十多年未曾见面的二叔。当坐上北去的列车,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荒野,我们的话题自然地集中到了二叔身上。在我的记忆里,二叔当时在临近的村子里当小学教师。每逢假日他总是穿着雪白的衬衣和浅灰色的中山服回家,总是给我带回许多好吃的东西。二叔教我识字,也给我讲过许多猫儿狗儿的故事,由于年代的久远我也已经记不清了。   二叔很喜欢看书,看起书来我喊破嗓子也不理。在我们家的老屋里有他一个大箱子,里面盛满了书。那箱子是决不让我碰的。听母亲说,二叔读书很杂,天文、地理、文学、历史、中医等什么书都看,尤其喜欢看太极、周易之类的书。他读书有个怪毛病,每次总要洗手,说是怕弄脏了书。说实话,小时候我并不太喜欢我二叔。   后来我二叔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村至今为止唯一的“状元”。在大学里,二叔多才多艺,一表人才,追他的女孩有好几个。大学毕业以后,二叔被分配到河北徐水的一所中学里教书。时逢五十年代中期,学校开展“说心里话”活动,涉世不深的二叔在座谈会上讲了一句实话:“这么多年了,我们那里农民的生活比以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在紧随而来的“运动”中,二叔被“理所当然”地戴上了所谓的帽子。交了几年的女朋友与他划清界限分了手,他也被开除公职,“押送原籍,劳动改造”。在押送返乡的路上,二叔由于不堪忍受押送人员的百般污辱和虐待,纵身跳下了飞奔的火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家里人都以为二叔已不在人世了。   三年后的一个腊月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奶奶在院子里扫雪。猛然间一个人闯了进来,他满脸污垢,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穿着破烂的秋季衣裳,浑身冻得发抖。在阳光和白雪的反衬下,就像一个从地狱钻出来的怨鬼。奶奶被吓呆了。谁知那人“扑通”一声给奶奶跪下,变了声地喊道:“娘呀,您不孝的儿子回来了!”。奶奶揉揉那早已因悲伤而失神的眼,恍惚人若梦中。她那苦命的二儿子没有死,真的回来了。母子二人抱头恸哭……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二叔有家不能回,东藏西躲,沿街乞讨,所受的屈辱、劫难,只有他自己知道。   刚回家那几年,二叔过得还算安稳,但那时他已经精神恍惚,时常自言自语,也干一些叫人莫明其妙的事。村里人可怜他,安排农活也随他挑。脑子清醒时,他也帮乡亲们看看病,帮生产队理理账,偶尔还替村里的小学校代代课。二叔对当地农村的疑难杂症有他自己的治疗方法,被乡亲们传为佳话。特别是对治疗不孕不育很有办法,经他治好的妇女有很多都抱上了孩子。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二叔的遭遇也只能算他们那代人中并不鲜见的例子。可是后来……   进村时,已经是半夜。全村一片寂静,偶尔听到几声狗叫。我对村里的路太熟悉了,令我不解的是,四十年了,它竟没有任何变化。不知怎的,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伴随着我,我仿佛正通过时间隧道回到我的童年。   到家了,我敲响了门,开门的是父亲。月光下,我望着父亲的身影,宛如见到了当年的爷爷。进了屋,我才看清父亲头发已脱光,满脸皱纹,其苍老远超出我的想象;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脸有些浮肿,只是从她那呆滞的眼神里还能看到往日的慈祥。刹那间,我从内心感到愧疚:这些年来,我们为生计忙忙碌碌,对父母的关心实在太少,他们的境况比我想象的要糟得多。我急着要见二叔,父亲不肯,说是明天早晨见也不迟。我明白,他实在不忍心让二叔的伤心事冲淡我们相逢的喜悦。   第二天一大早,我家的小院里热闹了起来。母亲在灶台旁忙碌着,父亲哼着京剧段子拉着风箱。忙碌中有着一份宁静,是性急的丈夫叫开了二叔的门,打破了这一切。二叔茫然地望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面对四十多年未见面的二叔,我既激动又害怕,盯着他不断打量,想从他身上找回四十年前的踪影。但是,我办不到。我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自豪于全村人的二叔,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我含着眼泪,蹲在他的面前问:“二叔,你还认识我吗?”二叔摇摇头。我重复着我的小名,把事先洗好的苹果递给他;他接过苹果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没有马上吃。母亲走了过来,对二叔说:“吃吧,这是你侄女给你的。”二叔站了起来,郑重地给我鞠了一躬,然后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母亲说,他现在只剩下了吃的心思,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我哭了,嚎啕大哭。全家人也都陪着我默默地流泪。   中午时分,在外地工作的妹妹带着她的新女婿回来了。妹夫是个军人,穿着一身斩新的军服,显得格外英俊洒脱。他拉着父亲手问长问短十分亲热。突然,二叔从屋里冲了出来,哆哆嗦嗦地跪在妹夫面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认罪,我交待。队长,可别抓我哥嫂……”。我们大家都被二叔的举动搞糊涂了,妹夫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赶紧把妹夫拉进屋里,不断地向他解释:“你二叔是个疯子,他害怕穿军装和警服的人。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事态好容易平静下来,谁知二叔却不见了,于是大家分头去找。最后,是父亲从邻居家的猪圈里把他找了回来。他浑身的泥土和猪粪,鞋子也不知哪里去了。父亲拉着他那沾满猪粪的手,替他暖和着,一边不断地向他解释,安慰着他那被吓飞了的魂魄。二叔睁着惊恐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父亲。   马上就要过年了,我给了他二十元钱,要他到村里的小店买点喜欢吃的东西。快中午时,他带回了几支铅笔和几个作业本然后像贼一样躲进了他的屋。吃午饭时,我去敲门,他不开,爬在炕上不知写些什么。父亲砸开了门,他竟没有听见,仍在本子上不停地写着。父亲走过去,要夺下他手中的本子。二叔发了疯的挣扎,竟把父亲推倒在地下,然后慌张地将作业本扔进了灶堂的火中。我很想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急忙从火中抢出那本子,可惜只拿到了烧剩下的半张纸,展开一看,竟是鲁迅一首诗的残片:“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我明白了,疯子二叔也有他的烦恼。   从老家回来以后,我的心一直沉甸甸的。最近父亲来信说,二叔病倒了。我想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了,也许再也爬不起来了。趁二叔还活着,我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我不可能替他讨回什么公道——谁也不能!但我要做些什么,必须做。反复思考,限于自己的能力,只能以文字来记述他被人遗忘了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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