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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那所消失的小学(散文)

时间:2021-06-01 14:44
火币网   故乡有位亲友打来电话,有些唏嘘地告诉我,官财老师去世了,享年仅有75岁。   这通电话,激活了我记忆深处的一段经历。我不曾想到,这段极其短暂并且过去很久的经历,竟然还能那么清晰真切地重现在我的眼前。   “文革”期间,只有十多岁的我,跟随爷爷奶奶回故乡呆了一年多。在故乡期间,我便在村子里的一所小学校跟班上课。官财老师,就是这所学校里的民办教师。官财老师的大名,叫李官财。他的父母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大约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够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如果是这样,那么二老在天国可能要失望了。官财老师的一生,不仅跟这两样东西彻底无缘,连个民办教师都做得没有个好结果。   我的故乡,是个东西走向为主的村子,不算太大。爷爷奶奶跟大伯父住在村子西头,小学校位于村子东头。如今想来,那所小学校应该是大户人家“土改”后被充公的产业。高高的砖砌门楼,厚重的黑漆大门,让儿时的我感觉十分威严庄重。涂了白粉的院墙,在绿树的掩映下,显得分外洁净安详。进了大门,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作为两三位公办教师的宿舍和伙房。再往里进,是两排各有四间的大房子,这便是全校六个年级六个班的教室,以及老师们的办公室了。   我们的教室,是青砖灰瓦白墙的老式建筑。跟村子里那些草顶泥墙的民居相比,它的显眼与气派,是不言而喻的。教室的门窗,是古色古香的木格棂式样,外面贴着洁白的纸。院子里有好多棵大榆树和大杨树,春暖花开时节,明净清新的阳光,线条清晰地穿过碧绿的树叶,把斑驳的光影洒在窗纸上。这些跃动的光影,同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混合成一种生动活泼的旋律。   教室内的地面,用硬土夯成,仿佛永远散发着一种阴凉的气息。虽然不太平整,但让人心生温馨宁静之感。教室里的课桌凳,是简陋的条桌条凳,两人共用一组。课桌凳的功能,除了用于上课,还用来让学生们在夏天“睏晌觉”,也就是睡午觉。一人睡桌,一人睡凳。那时乡村的学校,根据农村的实际情况,放麦假、秋假和寒假,是没有暑假的。夏天学生们吃完中饭回学校“睏晌觉”,是一项强制性的规定。如果谁贪玩逃“晌觉”,是要像逃课一样受罚的。“睏”过一个饱饱的“晌觉”之后,再去上课、活动甚至是调皮,精神头真是格外足。我很怀念那种非常单纯甜美的“晌觉”。   从大城市来到农村的小学校,没有了楼房、点灯,水泥地面和明亮的玻璃,起初我是感到有些不太适应的。但是不长时间,我就融入了那片浓浓的温情之中,尽情地享受着那份没有杂念的快乐。背着书包,沿着那条曲曲弯弯、大树浓荫遮蔽的村中小路,同伙伴们说笑打闹着走向学校的情景,此后便常常在我的梦境之中不期而至。如今回想起来,那片温情,应该是由乡里亲情,以及乡村风貌尤其是那所小学校宁静祥和的氛围,相互交织而成。   官财老师在学校里教算术,六个年级全包。他当时大约三十来岁,但在我看来,显得很是有些苍老,跟他的实际年龄不太相符。这不只是因为他那黝黑的肤色和纵横交错的皱纹,更因为他的神情举止。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上课,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话。走路的时候,他的脸总是半扬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嘴角似有若无地浮现着一丝仿佛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听乡亲们讲,官财老师天生就是个文化人的材料。除了教书,他任何农活都不擅长。他对家里的主要贡献,就是做民办教师的那些补贴工分。而他家里那些必须干的活路,就主要靠他的老婆打理了。很不幸,他的老婆是被乡亲们认为很窝囊的那种人,生的又黑又瘦又矮,干什么事情都不利索。于是,便经常被官财老师暴打。我一直很纳闷儿,官财老师看上去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老婆下那样的狠手。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家里穷,官财老师的父母当初为儿子择偶时,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尽管儿子对他们的决定极不情愿。   虽说当时正处于“政治挂帅”的狂热时期,但是官财老师好像并不怎么关心政治。比方说,当大家群情振奋地狂呼口号、高唱“语录歌”的时候,他却只是应付公事地抬抬手臂,轻轻地蠕动几下嘴角完事。这一点,让当时的我,很是感到有些不解。一个“革命老师”却没有“革命热情”,村里的人们怎么就无动于衷呢?   官财老师的所有精力和兴趣,永远都在教算术和做习题上。记得有一年的春节,我跟几个伙伴去官财老师家拜年。进门之后,发现他趴在家中那张破的不能再破的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在那里解习题。他常慢条斯理地对我们说,过去人们想上学捞不着上,如今国家让你们不花钱就上学,为啥不好好上?多学点文化,将来总会用得上的。有一回,我跟一个伙伴想逃“晌觉”去玩水,结果被官财老师抓了现行。他的惩罚措施也别具一格——既不是让我们在教室外罚站,也没有用教鞭敲我们的脑袋,而是出了一堆算术题让我们比赛,谁先做完就可以去睡觉,输了的那个题量再加倍。   那时乡间的民办教师们,对调皮掏蛋的学生给予适当体罚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而学生的家长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人大惊小怪。大家乡里乡亲的,叔哥姑姐地叫着,都知道这是真心为了孩子好,让他们多学点本事,所谓“打是亲骂是爱嘛”。我总感觉,后来逐步正规化或者说是格式化了的农村教育,在成就了一些孩子的同时,也放弃了更多的孩子。没有了乡里亲情的维系,很难指望别人发自内心地为自己孩子学习的事情着急上火。你不愿意学,或者被认为不是那块材料,那就自便好了。倘若管得严了,一不小心出个什么事情,那麻烦可就大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民办教师,是一个不应该被轻易忘却的群体。   借读一年多以后,我到济南读了中学。又过了将近五年,我回到故乡插队做了知青。这个时候,由于学校规模的扩大,村里另选新址建了新的校舍。过去的老校舍,改作了大队部办公场所。但我再走进那个带给我很多快乐的院子的时候,感觉它明显没有了昔日的生机与活力,有些衰败破落了。官财老师依然还是民办教师,不过这时他已经升格为“联中”的数学老师了。   在插队期间,官财老师还经常在晚间,或者阴雨天不能下地的时候,约我去他那儿解方程。出于礼貌,我倒是去过几回。遗憾的是,我在这方面比较愚钝一些,始终没有培养起对于数学的兴趣,辜负了官财老师的一番美意。这使我在参加日后的高考时,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   大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故乡的那所学校被撤并了。学校里的民办教师们,有的考上了大中专学校,有的转成了公办教师,从而实现了成功的逃离。而有的民办教师,则被打发回家了,比如官财老师。他之所以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一方面是由于年龄有些大,另一方面是由于他的性格。他不会去为自己申诉争取,更不会去上访闹事,只会一个人闷在家里死等,结果可想而知。   听乡亲们讲,官财老师被辞退以后,由于没啥技能特长,日子就过得很是窘迫了。两个家境也不好的女儿,以及亲戚邻里的偶尔接济,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到了晚年,老两口的境况,就可以说是穷困潦倒了。老伴离世五六年以后,官财老师便也撒手人寰。   在生计异常艰难的情况下,官财老师依然痴迷于他的数学习题。他乐此不疲地无偿给村子里的学生们做辅导,不仅有求必应,还常常把人家往自己家里硬拉。渐渐地,找他辅导的人越来越少。一些人是压根儿不想学了,另一些想学的人他也慢慢辅导不了了。他的知识构成,毕竟难以跟上应试教育下题海战术的脚步。到后来,无事可做的官财老师,见了半大孩子就跟人家叨叨:别光玩啊,多学点数理化吃不了亏,早晚能用得上的。我不知道,官财老师的所作所为,算不算是一种坚守。如果是,他又是不是情愿做这种形式的坚守,有没有盼望着实现自己的逃离。   如果说坚守是一种品格,那么逃离就是一种天性。能够修炼成坚守这样高尚品格的人,为数并不太多。所以多数人希望别人坚守,自己却选择逃离。比如我,就从农村、工厂一次次地逃离。过去的乡村,贫穷并美丽着。比如记忆中的那所小学校,比如官财老师。但是因为贫穷,人们无视它的美丽,而是纷纷想方设法地逃离。逃离之后才发现,我们想逃离的,其实只是一种生存状态,而不是乡村那固有的美丽。其实逃离就是一种抛弃,抛弃也未必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逃离。我们逃离了乡村,乡村也在逃离我们,包括它的美丽。故乡那所消失的小学校,以及像官财老师那样被遗弃的民办教师,说到底也是一种别样的逃离。   但是逃离不等于遗忘。所以,我常常会怀念乡村既往的美丽。但当我蓦然回首之时,却往往怅然若失——那些曾经的温馨和美丽,已然渺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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