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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剥花生(散文)

时间:2021-12-04 10:08
  我的儿童时代,过得极为糟糕,我把它称为灰色童年。   我六岁的时候,爸爸就撒手人寰,留下九个未成年的孩子——八男一女——给妈妈抚养。我排行第八,叫小八哥(我们家乡话,语意是指会说话的鹦鹉,乖巧可爱),后面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弟弟。   自从爸爸去世后,我们家孤儿寡母的,日子的艰难,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那时候,我们国家的行政建制和体制,与现在不同。行政建制是,中央、省、地区(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县、公社(相当于现在的镇或乡或街道)、大队(相当于现在的行政村或居委)、生产队(相当于现在的自然村或村组);体制是实行公有集体制,农村的村民叫做社员,个人和家庭是没有土地使用权的,生产队里给每个人划一分(地积单位:一亩等于十分)坡地作为自留地,其余田地的使用权,全部归生产队集体所有。社员的收入,来自于在生产队安排下劳作得来的工分。按我们那里的工分等级划分,男女是不平等的。当然,这个工分等级的划分,都是生产队领导组织成年劳动力,开会公开划分的,不存在个人的暗箱操作。一般地,成年男社员,要比差不多同等级的女社员每个出勤天多一分工分。最高的是会使用梨耙耕地的男劳力,每天10分工;最低的是少年劳力4分工。每到收获季节,地里收获了红薯、花生、稻谷、瓜果等,就按工分和出勤等各方面量化,进行瓜分劳动果实。那时候,当领导的具备很强的思想素质,几乎没有谁想占便宜,除了男女劳力的工分等级划分不平等之外,一切都是相对公平化、透明化和公开化的。我妈妈像大男人一般,套犁套耙,赶牛耕地,样样精通,干活拼命,是一把劳动好手,属于强劳动力,每天工分是9分工,在女劳力里面,是最高等次的,比一般的成年男劳动力(7.5-9分工)都要高。   但是,再高的工分,仅仅凭借妈妈一个女人的能力,要养活一班人马,可真是不容易呀!何况,爸爸走后的第二年,我的大哥赞哥也因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本来也是一个男劳力了。因此,我们家,不是过生活,而是熬生活。我们一般是每天三顿光可照人的稀饭,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一顿干饭,成天肚子几乎是咕咕叫过来的。   我读三年级后,妈妈觉得我是一个小大人了,就安排我做一些挣工分的工作。其一,帮生产队看鸡。就是生产队里,有一些田地靠近村庄,种的水稻或红薯或花生,在快成熟的时候,怕鸡去偷吃,就安排社员在田地边边看管,赶鸡;其二,当“称官”。称官,是生产队里称牛屎猪屎狗屎鸡屎、人尿牛尿猪尿、牛草的人员。生产队里,把牛安排到各家各户(如果不想养牛的,就不安排)来喂养,除了每天记养牛的工分外,去取的牛草,收集的牛屎、牛尿,都会按重量记工分;各家自养的猪、鸡等,收集的粪便,以及个人收集的动物(狗屎居多)粪便,都是按重量记工分。我从小对数字比较敏感,读二年级时候就跟六叔学会了称东西和打算盘(珠算),并且滚瓜烂熟,村里的会计都夸我。对于我这个特长,村里是家喻户晓。那时,生产队管称粪便和牛草的三叔公长病不起,没办法工作了。在那个岁月里,文化水平高的人极少,生产队在成年人那里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所以,队长崔秀林就找到我妈妈,想要我出任“称官”。起初,我妈妈犹疑不决,怕影响我读书,就没有应承下来。到了第三天,因为没有“称官”,社员们累积的粪便、尿和牛草没地方放了,意见纷纷。队长“二顾茅庐”,恰好我在家,看妈妈期期艾艾的没答应,我就当着队长和几个一起来的队干部的面,求妈妈让我干,每天只是傍晚时分上班,每个月月底才统计,而且按我拨算盘的速度,半天就可以统计完成,影响不了学习,何况这份工作,每天6工分。妈妈看情况这样,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就同意了;其三,剥花生。在每年花生收获的时候,生产队都会安排人在收获的花生里,精心挑选一些饱满圆润外壳完好的花生,封存起来,作为来年的花生种子。到了开春播种花生的季节,就会把花生种子,分发给各家各户来剥开壳,花生米用来播种,按重量来记工分。就是分发下来的时候,花生连壳是多少斤两,回收的时候,花生米和花生壳一起称,也要接近这个数,按十斤允许相差半斤的损失率来计算(只少不多。因为花生壳里,多少会附有泥土颗粒),根据分发下去时的重量记工分。这项工作,在我们众多兄弟姐妹中,妈妈之前只相信姐姐,怕其他人偷吃花生米。我读三年级后,妈妈认为我是一个小大人,乖巧懂事,诚实可信,是她的“小八哥”,也就安排我和姐姐一起剥花生了。   我刚开始被妈妈安排剥花生的时候,是不允许一个人私自剥的,必须和姐姐一起剥。妈妈的用意很明显,她是害怕我的“权力”缺乏监督,经不住花生米那朴实无华的诱惑,从而做出有损诚信的事情来,姐姐就成了代替妈妈监督我的“特派员”了。   在花生播种的季节里,我都有机会剥花生。下午一放学回来,我就在姐姐的率领下,很小心地剥花生。在那个时间段,是一天中最饥饿的时候,何况我们每顿都是喝米汤呢!早就饥肠咕咕了!所以,在剥花生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咽口水,是偷偷的咽,不敢让口水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害怕“特派员”察觉,把我踢出局。有时候,实在是饿得难受,我就和姐姐聊聊花生米的味道,说烧花生米和炒花生米的不同之处,煮花生和盐焗花生的区别……姐姐害怕长青春痘,从来不吃花生,不管我怎么挑逗,她都置若罔闻。我觉得很无趣,就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说花生是偷着好吃呢?或者是正大光明地吃好吃呢?可是,“特派员”的耳朵似乎是聋的,在剥花生的时候,她只是埋头细心地剥,从不搭理我。   后来,姐姐要备考高中,就没时间剥花生了,妈妈让我“单飞”,我就自己躲在房间里面剥花生了。有时候,也把花生拿到看鸡地里,一边看鸡,一边剥花生,一举两得,工分赚得不少,加上每天傍晚当“称官”的工分,快赶上两个强男劳动力了。妈妈很高兴,总是夸奖我,我也很快乐。   刚开始单兵作战的时候,我总觉得姐姐就在旁边监督,所以即使有非分之想,也不敢采取非分之行动。这样,过了一个播种花生的季节,我剥的花生安然无恙,生产队里回收过称的时候,从来没有缺斤短两。我赢得了妈妈的更加信任。   到了四年级第二个学期,是春天,又该是播种花生的时候了。我像往年一样,继续剥花生。   一个星期三的上午,我违反了学校纪律,被班主任徐老师赏了三个耳光外加两记“飞毛腿”,导致我两边脸颊起了“红包”,左脚小腿呈现两根紫色的“火腿肠”。上午放学后,我不敢回家,怕妈妈看到,知道我犯错误,会惩罚我和伤心。对于惩罚,虽然我害怕,但是比起妈妈伤心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自从爸爸和大哥哥离世后,我发现妈妈会一个人偷偷地哭泣,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很害怕妈妈伤心。所以,那个星期三,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吃中午饭。如果哥哥、姐姐和弟弟他们不投诉我,妈妈根本不会知道我不回家吃午饭,因为她是带午饭到地头干活,中午不休息,她要赚那个加班时间的工分。   不吃午饭的那个黑色星期三,我是饿得肚脐紧贴着后脊梁,总是幻想着,怎么吃东西,课也没有心思上了。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点钟放学。   回到家里,我到厨房找东西吃,但是灶冷锅清,什么能进口的东西也没有。我就去剥花生,计划剥到五点半就做晚饭吃。在剥花生的时候,看着那一颗颗圆嘟嘟,鼓胀胀,粉红透白的花生米,想象着在那粉红的花生衣里面,那白嫩嫩的花生米,我的口水通过喉咙,在胸腔和口腔里,不停地来回奔跑……我感觉,我快要饿死了!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呼喊:“吃一颗花生米吧!不然会饿死的!”   但是,妈妈的话语也不断地在我耳边响起来:“做人要诚实,不该我们的,绝对不能要!”   我很纠结,心思全放在“吃”与“不能吃”里头了。   再后来,确实饿得受不了了。我就想着,吃,必须吃!又给自己找必须吃花生米的理由,那就是我饿死了,妈妈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爸爸和大哥哥死时,妈妈伤心得不得了,差点妈妈也伤心死了。而我那么棒,书读得好,事做得好,天天的挣那么多工分,是妈妈的心肝尖尖,我死了,妈妈也会伤心死的!对!我死了没什么,死了就不会饿肚子了;但是,妈妈不能再伤心了,更不能死!   思来想去,那时候的我,终于说服了自己,让自己为了妈妈的不伤心,为了妈妈的不死,而去践踏诚实信用,吃了第一颗不属于自己的花生米。我总以为,吃一颗就行了,并且暗暗发誓,只吃一颗!但是,事与愿违,当我吃了一颗花生米后,肚子仍然那么饿,花生米的诱惑力却更加凸显出来了。我肚子的不争气,让我不能自己;花生米那香喷喷的挑逗,魔力无以穷尽;既然吃了一颗,开始犯错误了,再多吃几颗,或者很多颗花生米,也就是一个错……这个逻辑在我心里,已经占据了上风。于是,我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吃了很多颗花生米。   花生米吃多了,口渴,我又灌了很多生水(从水井打上来的没有过火的水)。灌了水后,我的肚子就鼓起来了,没有了饿得感觉。   等到饥饿感过去,我的思维就恢复了常态。   思路清晰后,我却后怕起来了!吃了那么多花生米,妈妈去队里上交的时候,一定会露馅的!妈妈一向要强,要面子,如果在队里乡亲们的面前丢了脸,她还能活命吗?怎么办呢?为了救妈妈,也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找一些粗沙粒,用手掂量掂量,凭记忆的感觉,和自己吃的花生米重量差不多,就混放到花生米里面去。   那一批花生,妈妈拿去队部上交的时候,竟然没露出破绽!   那次之后,我的胆子就肥壮起来了。每次剥花生,我都会如法炮制,偷吃花生米,并且心安理得。   到了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的初中,被录取为免费生(全县前十五名免费)。在我就读的小学里,我是唯一考上一中的。我一时名声大振,自己好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了好长一段日子。在暑假行将结束的时候,一个晚上,我们全家团座一起,妈妈主持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就是在那个家庭会议上,我依仗着自己升学考试的出色成绩,敞开心胸,把自己偷吃花生的秘密公布于众。   听了我的秘密后,全家人,包括我那个最淘气的弟弟,都一下子沉默了。妈妈像一座石雕,一动也不动地呆坐着,一声不吭!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妈妈,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第二天天一亮,妈妈就叫我起床,洗刷完毕,就带着我,直奔崔秀林队长的家。   崔秀林队长和在场的人,听了我妈妈的道歉后,都安慰我妈妈,说小孩子不懂事,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追究了。但是,我妈妈很决绝,说孩子犯错,是她作为母亲教育不好的错,她要道歉。同时,她很坚决地要求队里,下次分粮的时候,一定要扣除相应的粮食,作为补偿与惩罚!否则,她会良心不安,放不下!一直到崔队长许诺,一定会按照妈妈的意思处理以后,妈妈才带我回家。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及我剥花生的丑事。   可是,很多年以后,直至为人师表的今天,我却再也没有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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