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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前的一个秋天，我18岁。大一入学报到那天，我穿着紫色的蝙蝠衫，梳着两条高高的羊角辫，像一条不谙世事的鱼闯进了陌生的大海。
入学的第一个冬天，我一直处于混沌之中，就是现在也拼不出丝毫生动的记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人出现时，该是元旦之后的期末。周末的一个晚上，我陪着小L去拜访她的大眼睛男孩儿。男生宿舍楼的外墙是透着古意的砖红色，楼门口的顶灯很微弱，风从对面那排高大的白杨树上吹下来随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挤进楼道。楼道里扑面而来的是水泥的色彩，头顶的灯泡小而昏黄，男孩子们偶尔出来进去，半掩的宿舍门里传出高高低低的笑语声。当时是去哪个男生宿舍，即便在当时我也糊涂。只记得在那个昏暗的楼道里，就那么一抬头，瞬间我所有的感官都像春天般地苏醒过来，甚至我觉得随便一根头发都在感知着他的出现。楼梯拐角处，他背靠着墙，清廋的身影像一首飘逸生动的诗，他以手抚笛，忧伤的音符自唇边顺着笛孔像流水一样，穿过我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体，记忆在那一瞬间自动模糊了楼道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声音。他就那么不动声色地、不可思议地走到我心里。
在此之间，男生于我而言像另类生物。有的专门在我的新衣服上涂墨水，有的反穿着背心到处招摇，有的和我同桌却在三八线那端频繁挑起战火，还有个淘气的男生上自习时拿绳子套在脖子上表演上吊。对于他们，我惹不起，一向敬而远之。
但这一次，我浑浑噩噩地进出了一次男生宿舍，却唤醒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并且开始主宰我，控制我。
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或者说昨天和今天从表面上看来也没有任何不同。我和L依旧抢教室中间的位置坐。白头发的老教授还没走进来，教室里笑声、说话声溅到窗玻璃上，洒到墙上，乱纷纷的。他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盯着黑板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想。我并没有朝他看去，但我的每一缕目光都拐着弯聚在他身上收不回来。“小A同学，说说你对《致云雀》这首诗的理解。”老教授在讲雪莱的诗，他慈祥的大眼睛从耷拉到鼻子的眼镜上方看着我，充满期待。我涨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回头看着我，那是看陌生人的眼神。我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教授摆摆手让我坐下。
我坐下去，一首不相干的诗浮起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鱼和鸟的距离，而是我坐在你身后，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我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他，却能准确地判断出他经常上自习的教室。我早早地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地方捧着书等他，听见他进来，习惯性地坐在第一排。他不看书的时候喜欢双手插在衣兜里盯着黑板发呆，就像泊在教室里的岛屿，静静地，远远的。他从来都不回头，我的眼睛也从未离开过我的书，但和他一个教室上自习，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幸福。
系里组织大家春游，一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忽前忽后地乱窜，却始终没有看见他。春天来了，他在哪儿呢？登山的时候，我和小L各采了一大捧黄色的花。到达山顶的时候，我捧着花望向学校的方向，他是在教室吗？山下的湖蓝得透明，我和同学们划着小船像在画中游。要是他也在画中，该多好啊！他是一个陌生人，却如同一场不期而遇的春雨，忧伤了我的青春。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他能于人群中注意到我因他而生的幸福与忧伤，或者哪怕他能像熟人一样走过来朝着我微笑，说一声：嗨，你好！坐在桌前我呆望着L在认真地为他的大眼睛男生画眉，小C端着杯子走过来，神神秘秘地又开始八卦：“嗨，你们知道吗？D君给外语系的美女送花啦！”我一愣，D君，是我的D君！在尴尬附和着的笑声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卷起了这段心事。当我在楼上把他看成我的风景时，却发现风景中的他在桥上正看着另一道风景。
在最好的年龄遇见你，我爱你的时候你也正好爱着我。这确是世间最幸福的事，但这样的幸运世间又有几人能得？若如此，在读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样的句子时就会少有人唏嘘不已；若如此，就不会有人在千百年后仍会感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完美本是世间常态，学会面对不完美的人生，学会接纳不完美的自己，是我们早晚要面对的功课啊！
二十多年后，我在一个小城遇到他。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中年人，身后是贤惠的妻，膝下是漂亮的女儿。他以同学的身份向我伸过手来，脸上绽放着礼节性的微笑。他不知道，他哪里知道，我曾经是一个偷偷喜欢过他的人。我们滔滔不绝地聊子女，聊工作，二十多年的时光也一起滔滔地流过去……
我常常会感慨爱这个神奇的东西，我在白雾茫茫的水中央看见过她朦胧的倩影，我在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地皱纹里发现她的踪迹，我在秋霜不曾侵蚀，风雨不曾滴落的莲中读出她的心事，我在美人鱼变成的泡沫前落下了悲伤的眼泪。爱，得到与得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爱与美择邻而居，爱与善形影不离，她即便是残缺的，也仍然温暖着世界，美丽着灵魂，生动着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