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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生的途中总有人伴你同行，我老了，闲时也总是想起他们，想和人聊聊……比如老阎。
昨日中午，几个朋友凑在一起喝酒，忘了因啥话题，大家说起了老阎。
“顶天立地一条汉，
面如焦墨心似炭，
而今重识八贤王，
勤公废私不敢闲。”
这首小诗，是我在三十年前写给老阎的，老阎喜欢，压在他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下。那时，我在市上，他在区上，他是我的下属，后来，成了我的朋友。那年，他闲赋在基层一公司副经理的位置上，因资格老，年龄大，又不大管事，人戏称他“八贤王”。当时，我对他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对不上号的。
上世纪八七年开始，改革开放之初，系统内推行承包经营，生熟相杂平议混销制度松弛，企业有些乱象，我在市局搞企业管理，便在全系统策划了一项“抓粮店管理，促粮店建设，创‘三优一满意’”的活动。处里缺少人手，闻知该同志是粮店主任出身，又有些能耐，“八贤王”嘛，闲人一个，区上也愿放人，就把他抽到市局帮忙。
初次见面，呵呵，粗高魁壮，好一条汉子。大背头，脸阔面黑，留着一字胡，一对大牛眼，左眼有点玻璃花，似曾受过伤。头戴一顶宽沿黑礼帽，身穿对襟盘扣的中式白衫，脚蹬一双黑布鞋，手指上的金箍子闪着光，一派跑江湖的装扮，那个俗，俗中却透着豪气。一张口，嗓门就比别人高八度。没处几天，我就发现这位同志有一大能耐，出口成“段”，打油诗，顺口溜，一段一段的。那年月，社会上还没有流行“段子”这一文化现象，不像现在。
他，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的很，生（粮）、熟（食）、平（价）、议（价），门门精。开展工作，每日马不停蹄地忙，像他如此埋头工作认真负责还真少见，我想，一是老同志，有着旧年月积习下的传统；二是，我用他，他有报“知遇”的心结；三是，逞能，“舍我其谁也？”下到各区、各店抓整顿，查业务，清账目，他双手算盘，打得飞快，一遍清，绝无错。被查的店主任，一见他拨拉算盘珠子，立马陪小心，有些少不经事的，吓得直哭。他还训人家：“老子就是日鬼（糊弄人）过来的，你们还想在我面前日鬼。把鬼日瞌睡那才算本事。你们是胡日鬼，把鬼日的吱哇乱叫呢！”他是个老粮食，三年困难时期在粮店卖过红薯，“那些年，给共产党真是把力出扎咧”，他很是荣耀过渡时期当粮店主任的经历。
就这样，跟我干了两年，他可在全市粮食系统出了名，人又送外号“活阎王”，恰好，他姓阎。他离开市局的那年，我趁了一个机会，争取到一个名额，送他到北京政法大学进修，两年，弄了个文凭。那年头，特别讲究文凭。可，毕业回来后，他仍到原公司当副经理，仍作他的“八贤王”去了。没多长时间，深化改革，他被“内退”了。自然，人也失落了一阵子，苦恼了一阵子。还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久，堂而皇之，他作起了婚庆司仪，真是不可思议！你还别说，他现在混成了西安的金牌婚礼司仪了，或是他勤奋，也是他那“顺口溜”的口才成就了他。“多亏领导让我回家，要不，那有这好日子。”事后，他兴奋地对我说。他喜欢，我很高兴。这不，有时，朋友聚会，只要他来，准是拎一个提兜，装满了烟、酒、糖、瓜子：“不花钱，婚礼上混的，大家尽管用。”话毕，自然是见人就发“片子”，无论生熟，无论男女，无论老幼，做婚介广告，老阎是个热闹人。
“我这个人爱耍。”他说，他天性“野跑”，在家待不住。一辈子，爱打鸟，爱钓鱼，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常常念叨“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娘归啊！”一边嘴啃着炸麻雀，一边忏悔着：“作孽哇，作孽！”现在是不打了，汽枪怕是也早被公安部门收了去。相处的那几年，我也是享了些“鸟”的口福。他时不时的，装上一铝饭盒的油炸麻雀，老远的，从大西郊进城给我送来。往往是见到我就把牛眼一瞪，说：“我可不是巴结领导，我是给我外甥女改善一下伙食的。”他早就认我夫人作妹子了，当然，我女儿自然就是他的外甥女了。钓鱼，见水知鱼情，是他的一绝，“钓”者相轻，他是瞧不上别人的，大家也认他。远上四川、宁夏，近到西府周（至县）户（县），也常在城河沟、小莲湖见到他垂钓的身影：一个小马扎、一顶破草帽、一条柳花杆，还有他那辆破摩托车和一身的鱼腥味。我每遇见他，会开玩笑：“鱼儿都怕你了，真真的活阎王。”他却极认真地说：“咳，我不吃鱼，你不是不知道，我钓的鱼哇都送人了。我是吃不下去的。”一肚子的菩萨心肠，可那些麻雀们呢？！自从作了司仪，鱼怕也没时间钓了。
只是，他常穿的中装，带盘扣的中式衫，现在却换成了西服，脖子上还扎了条艳艳的领带，黑布鞋也换成了黑皮鞋，我眼瞅着是那么的别扭。看着雅贵，却透着粗俗。大背头的发式，一字胡，头上的黑毡礼帽和架在鼻梁上的宽框大墨镜，还是如故。粗粗手指上的那枚金箍子还在亮着。架势和二十年前一个样，只是，中西结合的这套行头，他，活像一个新时代的“黑社会”。
他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跟着作官的当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你嫂子跟着我，这辈子就会收拾个鱼，收拾个鸟……嗐，人这一辈子……不说了，不说了。”
这篇文章，我原想命名：凡人。
有些年头没有再见到老阎了，不知他怎样，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