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币
晨起，不见太阳，依旧烟雨凄迷。凉风掠过阳台，一无所获，便顺手牵走了桌上几页发黄的书笺……
我百无聊赖地走在三月的河堤，怅惘地看着杨柳的花絮四处逃窜。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清冷，不由回想起儿时的那些岁月碎片……
风在耳畔淘气地抓挠着，我静止在无垠的旷野，隐约听见天使在唱歌，仿佛看见了天堂的眼睛……
外公扬鞭赶着他的羊群，大口地抽着水烟，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外公身后，这就是我的童年。外公有说不完的好故事，《岳飞传》《白蛇传》《封神榜》《水浒传》，张口即来，百听不厌。
外婆身形瘦弱却硬朗，起早睡晚，忙一日三餐，忙绣花纳鞋，忙摘茶腌菜，忙上山下田，一年到头总不见闲着的时候。
我跟外公外婆跟到9岁，才被妈妈接回家，为此，我像小女孩一样哭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
我在外公居住的村里认识了好多小伙伴，还有那个总哭鼻子的小翠花。多年后，我在县城见到她，穿着一身洋装，比记忆中高了一倍，身边还挽着一个蓝眼睛勾鼻子黄胡子的老外。我和她聊了很长时间，却再也不闻从前的语调，也再没有听到她喊“表哥哥”三个字。我想，我今生今世是再也看不到她哭鼻子的样子了。妈妈说：小翠花可有出息了，从外语学院毕业后，就嫁在了国外。每次回娘家，总是挨家挨户送美国大苹果。
我又想起当年和小翠花一起玩“过家家”：小翠花喜欢做新娘，新郎必须是高个头，会背5首唐诗，还要会唱国歌。而我正好这三个条件都符合，所以，总可以做她的新郎，行拜堂礼，牵她进“洞房”。不知道小翠花如今“真正的”老公会不会背唐诗、唱国歌？
故乡的9月，总可以见到好多大我几岁的男孩子爬上枣树，坐在树叉上，尽情享受着香甜的果子。一次，我从枣树上掉下来折断了腿，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夹着双拐走路，不能再和小翠花“过家家”，便再也不敢爬树。
离开外公外婆的村子后，小翠花也上学了。我整天和爷爷奶奶坐着，母亲总放不下手头繁杂的家务，从天蒙蒙亮一直忙到半夜。父亲常年在外谋生计，一年也见不了两次面。我开始莫名恐惧，恐惧的仿佛就是幼年的孤独……
邻居家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上学了，我也坚持要去，拄着拐杖，妹妹一路扶着，我开始了一周六天的上学时光。脚板常常磨得起泡流血，腿到晚上疼得撕心裂肺……可一想到那份和爷爷奶奶整天坐在院子里的孤独，疼痛便不再那么剧烈。
春天来的时候，我走过村头张奶奶家的小院子，大片大片早开的迎春花，探着头向我挤眉弄眼，那些天，便是我一生中最清爽的日子。
为了治腿，妈妈送我去了居住在大城市的姑妈家里。大城市的生活每天都紧紧凑凑。我不停地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然后留校教书、再然后去南方闯荡，便再也没有去过外公外婆的小村子小住了，这样一晃就是十八年。
记得大一的时候，母亲带外公到学校看过我一次。远远地看到大门口铁门边倚着一个瘦瘦的老头儿，走近一看原来是外公，喜出望外之余，居然踢到石阶摔了一跤，当众出了丑！
多年后，再和外公面对面站着，我突然就有好多话想告诉他老人家，虽然我脸上凝固着牵强的笑容，其实，我的心里在伤心地哭泣。外公老了，真的老了好多好多，眼神变得混浊不堪，连走路都颤颤微微的！
夜己深，我丝毫没有睡意，反反复复胡思乱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出息？什么时候才能风光地让疼我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在心头暗暗发誓：等有了钱，先供房，再买车，到那时候，再风风光光去外公外婆的村子里，好好地住些时日，和外公外婆好好地说说话，然后再接外公外婆到城里住。
然而，外婆没有等到我有出息的那一天，口里喊着我的的乳名，远离了人世。得到噩耗是凌晨一点，我悲痛万分地在教师公寓前的空地上点香跪拜，流泪到天明！
在返乡的班车上，我不住地默念着：我敬爱的外婆，您一路走好！外公，您一定要挺住啊！
2008，正当北京奥运会如火如荼举行时，大洋彼岸传来噩耗：小翠花被他吸毒的老外丈夫杀死，而后，那个男人也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罪恶的生命。
我的小翠花，嫁什么人不好，非要嫁个老外，最终客死他乡……
还好，外公身体还算硬朗。
本指望外公能等，前年中秋，母亲回娘家探亲，回来便告诉我和妹妹：外公病情恶化了，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去年春节，外公带着对众儿女儿孙们的深情牵挂，也恋恋不舍地走了。
外公走的时候，托母亲把那枚我儿时要了多少次他都不给、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交给我，那是外公一生最荣光岁月的结晶——抗美援朝两年，3次死里逃生，7次负伤，手臂和背上至今清晰地留着4个圆圆的弹孔。由于历史原因，外公“文革”时被打成右派，直到1982年才平反，而后在西北一个小村庄度过了30多年的清贫晚年……
正月十二，外公出殡，我从深圳乘火车赶到省城，踏上了回乡的路途。我想：外公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原谅外甥远在南国谋生不易、苦于公事而不能为他送行。
三天后，我又含泪踏上了返粤的班车，大巴在寒风中快速前行，熟悉的故乡无情地向后飞速退去，渐渐模糊成残阳的昏黄……
如今，所有的悲痛都在慢慢稀释着，所有的收获都在逐步进行着。
前天，是外公的祭日，父亲和母亲一起回乡下给外公烧了纸钱。二弟正前往北大参加复试，我和妹妹仍然一个在深圳一个在西安忙着工作。我知道：外公外婆若天国有知，一定会保佑他们的亲人；我也祈求仁慈的天帝王母，让外婆外公在他们的怀抱中幸福安康地生活，相守相扶一生！
外公外婆，等您的外甥有了出息，我会经常回去看望您们，给您们烧花不完的钱，让您们在另一个世界能风风光光、舒舒坦坦，得到在人间没能得到的幸福与享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