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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高分之谜(散文)

时间:2020-04-14 00:39
  我忘不了四十年前打着手电筒弓着背窝在厚厚的棉被里赶写作文的情景。   那是师范毕业前夕的最后一次作文,题目自拟,周一早上交卷。   由于布置的时间正值周六,星期天我光顾着跟一位住在城郊的同学上她家玩去了,因此只能晚上赶。   刚开始,怎么也写不出来,开了好几个头都不满意,只好暂且躺下,睡了浅浅的一觉,继续构思。搜肠刮肚中,突然想起读小学时父亲跟我讲过的一个关于爷爷的故事,便一骨碌爬起来,为不妨碍别人,于是猫着腰、打着手电、将被子顶在头上、把作文本摊在膝盖上:就在这样局促的空间里写。   自打出生后,我就没见过我的爷爷,因爸爸才两岁,他的父亲就过世了。关于爷爷的形象和他过往的种种,我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这是那篇作文的开头。一通叙事后,结尾我写道:   夜幕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奋力撒向散布于山坳之间的村村落落,一个叫泗荣的苗寨,一座门脸寒碜的吊脚楼上,我的奶奶轻轻拍打着怀中因饥饿而哭哑了嗓子、此刻正渐渐入睡的我的爸爸,目光望向无边的暗夜,嘴里嘤嘤唱道:细伢崽乖乖,细伢崽睡觉,做个甜甜好梦,爸爸就回来……可她不知道,此刻,正在哼唱着这些随口编的童谣时,她心爱的丈夫,她的依靠,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顶梁柱,已在奔赴黄泉的路上,再也,永远也回不来了……   写到这里,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到作文纸上,濡湿了铜钱大一块地方……   这里补充交代一下:我爷爷本是R县城里一个地主家的长工,长年为他家制作桃木梳子,有时也负责挑梳子送到各乡镇的杂货铺去。那次,到一个小镇送货回来,经过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坳时,遭遇土匪,不仅怀里所藏的卖梳子的钱被悉数劫去,还被强盗踢伤了下身。虽然捡得一条命回来,但在地主家有理说不清,老地主硬说爷爷将钱私藏、留来过年了,逼爷爷招供。爷爷是苗族犟汉,血性得很,没做偷鸡摸狗的事怎会承认?于是地主命人将爷爷绑到院中一棵树上抡棒轮流打,天可怜见,在严冬的黄昏,在年关到来的头两天,又饿又疺的爷爷竟被乱棒打死在树下。   爸爸给我讲这件事时,声音哽咽了好几次,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痛楚。   作文交上去的第三天下午,是班级每周的学工学农劳动时间,我正挑着一担洒水桶给一畦菜地的菜浇水,我班的语文任课老师龙老师肩扛一把锄头走到我身旁,一边给菜松土一边问我说:“你这次的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   “是蒙在被子里连夜赶写出来的。”我直言不讳。“最初写得不顺利,但打开思路后就一气呵成了,而且越写到后面,就越控制不住情绪,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我答。   “我想问的就是这点。看得出来,你的确动了感情,不然作文本上不会有你的泪痕,你的表达也很顺畅,完全没有留下斧凿的痕迹。”龙老师略顿了顿,接着道:“我给你的这篇作文打了98分,因为我深受感动。我任教以来从没给哪篇作文打过这么高的分数,这个分数也是我任教的这所学校史无前例的作文高分。”   听老师这么说,我真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   “那什么时候发作文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哦,这次你的作文要留校存档,就不发还给你了。”老师回我。   重温自己几乎得了满分的作文的愿望落空,虽然有点遗憾,但高分的喜悦却将心中这小小的遗憾抹平了。   时光转眼来到2008年,那场举世瞩目的大地震过后两月,我在千里之外的谋生的异乡,得到师范同学传递给我的有关龙老师溘然病逝的噩耗。   我没有不送老师最后一程的理由。为了老师,我返乡了。   县城还没实行火葬,我们一群要好的同学轮流为老师守灵。   我跟安了个女性名字却十足是个男子汉的建芬一组,我俩守上半夜。在守夜过程,建芬跟我说了不少关于龙老师及他家的轶事。   原来建芬跟龙老师同是R县一个镇上的人,他从自家长辈那里听来一些关于龙老师家族的事。说他们家解放前很有钱,靠田地出租过日子,还办有一间木梳加工厂……   “什么,什么,你说龙老师家解放前办有木梳加工厂?”   建芬对我的过激反应有点莫名其妙,但没究其所然。而是继续他的话题:   是啊,他家解放前办有木梳加工厂,而且常年请十几个佣工。听说他父亲对工人心狠手辣,一点也不讲仁义,而且在地方上颇有势力,即便打残,甚至打死工人,也没人敢……   听到这里,我心底狠狠地震了一下:   这难道不是巧合吗?语文老师家所在的县城是R县,他姓龙,而爷爷打工的县城也是R县,东家姓龙。我确乎找到龙老师跟爷爷打工的R县那户东家的关系了。   建芬好似看出我心底的震动,打住,看了我一眼。为掩饰过去,我赶紧叉开话题:   “龙老师既然出生于地主兼资本家这样的家庭,为什么在文化大革命中似乎没受到过冲击,而且能一直站在讲台前呢?不像他的同事,文革一开始就被撵到农场去干煮潲喂猪的营生了。”   “我听人说,他大学一毕业就跟家里决裂了——好在决裂得早,晚个一年两年,他就跟喂猪的杜XX一样惨了。”   “他真的完全跟家里断绝了来往吗?”   “那还有假?我听镇上的人说,他从工作后就没回过家。”   跟建芬的对话至此,我对龙老师又有了新的认识,同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我的作文获得母校史上的最高分,难道仅仅因为语文老师深受其感动吗?它不会有别的含义吗?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它无法得到验证,正如同谜底的无法解开。   不过,谜底要不要解开,既不重要,也无必要了。重要的是,那个我一直十分敬重的人——每次上课之前都把风纪扣扣得严严的、每节课都用全部身心来讲述,有时讲课讲到潸然泪下的语文老师,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鲜活灿烂的人世间。   写到这里,望向电脑右下角,一行小字提醒我,此时正是年尾岁末。我想,既是岁末,那就意味着春天很快到来,春天来了,就意味着清明节也接踵而至。   那时,我敬爱的语文老师,请等着我,等着我到您的坟前,为您燃上一炷香,再献上一束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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