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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小说】曲痴乐长

时间:2020-05-07 00:23
  那个“柳伍照相馆”规模不大,并不打眼。也就不到两丈宽度,六块三尺木板门面,迎着大街。进门是一个齐胸高的老柜台,隔着座椅后面背靠板墙;墙上挂着该店摄影的招牌相片,有形有色的各种人头肖像;台面摆着一台收音机,整天放着粤曲。这都没什么新奇的。   可是,从旁边的小门转过板墙,里头打开灯光,别是一番景致。正中竖着一架老旧的立式照相机,用黑布蒙罩着。对面贴墙,挂着可以拉开的背景,每拉开一幅换一个景,有山水古迹,有亭台楼阁,有田园风光,有花鸟虫鱼,无不活色生香,如同仙境,显得典雅大方,十分抢眼,让人一看就双眼发亮,叹为“滴水”——是个照相留影的好地方!   每天,在门面坐柜台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郎当岁。他姓伍,名雄存。面皮白皙,梳着油黑发亮的一个西装分头,高高的鼻梁,长得眉清目秀,挺俊雅的。要是他就坐在那儿,可以照个英武小生的标准相,定要迷倒一条街的妙龄女子。   不过,他要是站起走路,那就是另一种观感了。原来他是个天生残疾人,患过小儿麻痹症,一只脚萎缩不成型,是短了小半截的。那一倾一侧的姿势,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怜悯:疾病会咋把一个好生生的青年弄成如此模样啊,他为人处世肯定很自卑吧?   嗐!那你就想拧了!雄存自信自强的性格,在镇子上可是大大的有名。   据说小儿麻痹症患者在病愈后会“两极分化”,或变成傻子或特别聪颖,不知这个说法有无科学根据?反正雄存念书智力过人,识文断墨,写得一手出花的好字,又善于诗词丹青。你看不出来,他还是个乒乓高手哩——往往你猛攻一个球过去,认定死球了,哪料他身体一歪,脚步一滑,来个“海底捞月”,竟然把那球给救起来了!他在小学就是乒乓球校队的主力。   考初中,他的成绩全镇第一。   升高中时,他在全县又名列前茅,谁知重点学校——地区高中嫌弃他是个残疾,并没有录取。那时对他是多大的的打击呀!镇子上的父老们,哪个不替他扼腕惋惜!后来,是县中学破格收取了他。   高中毕业后,雄存由于腿部严重残疾,没什么单位愿意接收他,他就来到这个照相馆,做了柳五叔的助手,当了一个“照相佬”。   柳五叔开这个照相馆有年头了。除了照相,他惟一的爱好就是唱曲演戏,是镇业余粤剧团的台柱子,当着副团长,在剧里常扮演皇帝或宰相的,很有圣君天子、当朝大臣的派头风度,连走路都是大捭大阖很开展的龙步。由于演技出色,他的名头传遍了西江两岸。恰好雄存本来就嗜好粤剧,五叔成为他的师傅,正对他的“合尺”。   照相馆原名“柳五”,因雄存的到来,五叔在店号上加了个“人”,就改成了“柳伍”——可见五叔对这个助手的器重。街坊邻里的,五叔怎不了解雄存是个怎样的小伙子,又怎会不喜爱他呢?   雄存学东西就是出奇的“快制”,五叔教的技能他很快就学上了手,有如摁相机的快门似的。这样,往后在做事的时候,五叔干脆让他多卖力,叫做“以滋熟手”,你就可知他的本事。白天他接待顾客,由他写单、布景、摄影;晚上他钻进暗室,由他洗晒、显影、定影。那些漂亮的布景也是他自己画的。其他晾片、裁边、剪切、放大、上色诸事,全不用五叔费什么心。   馆里当然也有手持相机,那是拍半身相、窄镜头所用。要是拍摄较大的场面,就得用广角镜的立式照相机了。每当这种时候,雄存总是扛着照相机,抢先在前头开路;五叔则迈着龙步,殿后御驾亲征。   五叔为人幽默,很会开玩笑。他看到雄存走路的姿势,就诙谐地对旁人形容说:“你看小伍啊,他那叫做一个挫折,再来一个挺立。”听到这话的人,看看雄存走一步就往左侧歪下身体像风折柳树,再走一步就抬起右肩如松树昂起,都觉得这描绘极为恰当,不禁失笑。当然,别人是不忍、也不会开这种不雅的玩笑的,怕伤害雄存的自尊心。可五叔不在乎这个,并且是出于对雄存的昵爱,才会这样说呢。   雄存很有艺术眼光,擅长给顾客选取背景,或是花丛树下,或是绿荫草坪,指挥人家摆什么姿势,都恰到好处。拍照时,他扬扬手示意准备,却从不说什么“茄子”,更不说“笑一笑”那么老土的逗乐话。他的方法妙得很,用他的滑稽姿势引人发笑——当然,这绝对不能过于夸张,否则人家都露出惊愕的表情,那就全砸了——只见他高高举起手里连接相机的那只黑色胶球,一拐一拐地走两步,像扭了个美妙的秧歌,然后忽然交叉停住脚步,做一个“亮相”的表情。哦,他那哪是亮相啊,应该叫做“踉跄”,似乎差点要滑倒——这当然是做出来的,逗得大家都开了笑口。抓住这时机,他一捏手里的胶球,随着电子闪光灯耀眼的一闪,顾客的笑容就永远地留在了底片上。   雄存摄影的技巧就是这么高明。因此,镇子远近的中小学生毕业照、会议留影、聚会合照,都喜欢上门来找“柳伍照相馆”。大街对面二层楼高、挂着大大招牌的国营照相馆被盖了下去,整天赶蚊子,被抢光了生意,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雄存做到这种程度,让五叔都服了他——只是面子上没表露出来而已。   雄存特别嗜好粤剧,那是他从小浸染的音乐。那些粤曲、广东小调《帝女花》、《步步高》、《双星恨》、《红烛泪》、《分飞燕》、《平湖秋月》、《春江花月夜》什么的,他简直倒背如流;那些粤曲名伶白驹荣、薛觉先、红线女的唱腔,他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拉二胡,吹口琴,弹秦琴,奏扬琴,似乎就没有他不会的乐器!   进入照相馆以后,他就跟着五叔学粤曲。五叔当然很乐意教他。没顾客光顾的时候,雄存就放收音机,学习那些名角的唱腔。因此,这里时常传出音乐声。到了后来,雄存居然能用“平喉”唱出平稳、低沉、强劲而时带沙哑的男声唱腔,也能用“子喉”唱出细腻而又圆润的女性嗓音。练得像余音绕梁的韩娥那样的歌喉,又像顾曲周郎那样的精通节拍。从此,大家都叫他“曲痴”,他的名声就传开了。   业余剧团以前演戏都是现成唱腔,不必作曲;但自从排演新节目后,就得谱曲啦。镇子上没人懂得这个,到外地请人也不是个办法。文胆已经写出了新剧本,但那些曲子谁来谱呢?不用说,柳五叔立即就想到了雄存。   这样,雄存身负大任,就成为了剧团“专职”的“作曲家”。但凡有空,他就沉浸在粤曲的创作里。吃透剧本,领会剧情,揣摩人物,设计唱腔,印成曲谱,教乐队、演员练唱。他反复修改,精益求精,最后定稿的曲子总是令人十分满意,简直要听出耳油来。   由此,雄存在业余剧团享有崇高的威信,就连德高望重的五叔都听他的。所以大家又称他“乐长”。有时剧团到外地演出,他一拐一拐地也必定跟随着去。没了他的指挥,乐团就会乱成一锅粥。这叫“鸟无头不飞”。   每次排练曲目,整个剧团最认真的那个人,管保就是雄存。他指挥乐队,一如指挥顾客照相那样,显出绝对的权威——乐长就是音乐的长官!他手里握着一根指挥棒,瘸着腿从这边拐到那头,点点这两个:“你,你,高音跑调了!”又示意那两个:“你,你,节奏慢了四分一拍!”   这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原是个瘸腿的残疾青年。被点到脑袋的乐手们,连忙板直身躯,改正自己的错误。全部人员整肃!   你看,热爱生活的雄存就是这样——给你一个挫折,然后让你挺起!   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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