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我曾经有个大姨在这个世上走过（散文）

　　听妈妈讲，我有一个很漂亮、聪明、勤快的大姨。她的个子不高也不矮，扎着两条大辫子，一笑俩酒窝，人见人爱。　　 大姨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家里闯进来一伙胡子，也就是土匪，当地人都习惯称之为胡子。胡子们二话没说张口就是要钱。原来，白天外公和外婆去集市上卖了一车粮食换回来一小口袋小洋钱。所谓富不外露，树大招风，钱财惹祸。卖粮钱不小心被邻居张二晃看见了，这个张二晃暗地里跟胡子通风报信，得到了好处。　　 胡子不由分说，就将外公五花大绑起来，又是用马鞭子抽，又是用凉水灌，把外公打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外婆担心外公被活活打死，就把小洋钱交了出来。土匪拿着小洋钱又顺手牵了一匹马扬长而去。　　 大姨十五岁那年，一天天傍黑的时候，有个好心的邻居悄悄来给外公报信说，有个叫草上飞的胡子打算今天晚下山。草上飞是远近闻名的瘸腿胡子，别看他腿脚不好，走路可是像一种贴着草尖飞的蛇一样，所以人送外号草上飞。这家伙不仅打家劫舍，而且还是个色迷，许多人家的女孩都被他糟蹋过。　　 外公外婆背上粮食和铺盖领着一家人连夜向山外奔逃。草上飞果然夜里来到了外公家，见人去屋空，便气急败坏地一把火把房子给烧了。　　 外公领着外婆、大姨、妈妈和舅舅一家五口人，在冰天雪地里，一路狂奔。六岁的舅舅连惊带吓，得了疟疾，高烧不止，竟然死在了外婆怀里。　　 惊恐奔波、丧子之痛、冻饿劳累击垮了外公。走到一个叫沙家的地方，遇到好心人给了一个草房住了下来。外公一病不起，粮食已经没有了，一家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外婆只好出去要饭。　　 要饭来到了一个叫于家沟的村子，外婆遇到一个山东老乡。老乡得知外公外婆一家的遭遇很是同情，便给出主意说，这地方人勤地肥，饿不死人。眼下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弄块地趁着开春种上，有了粮食，就有了活着的希望。　　 当地有一家姓王的家里有几十亩土地，只是人丁不旺，缺少劳动力耕种，荒了不少黑土地，正打算招人租种。　　 恰好王家有个儿子年近三十因为腿脚有病还没有婚配，有人撮合说，把大姨嫁过去，可以给外公几亩地。这简直是福星高照，救世主再现。外公二话没说，就把大姨许给了王家，准备过了年就将大姨嫁出去。　　 外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觉得对不起大闺女。她是个内向而又孝顺的孩子，打小就跟着爹娘逃荒，从关里到关外，一路上糟的罪吃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孩子渐渐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屋里屋外也是一把好手，谁不夸这孩子有出息？这说嫁出去就嫁出去了，还有没有个说道了？　　 “眼下，咱们是逼上梁山，被逼无奈呀”外公叹了口气说。爹娘的对话，大姨早已听得一清二楚。这个懂事的孩子除了眼泪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脱着自己的悲哀？　　 新婚之夜，熄灭蜡烛意味着夫妻合房，是爱的升华，生命的孕育，而对于大姨来说却是希望的破灭，生命的终结。　　 丈夫是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又不善言语，整日里除了干活就是发呆和抽烟，这也可能是残疾留给他内心的阴影太多。　　 她想到了死，可是又不忍心就这么撇下爹娘和最小的妹妹！想当初，她对这门亲事……　　 可是那个时候，是全家人走投无路，没有选择。实指望，能遇到一个如意的郎君好好地过日子。可那承想遇到的是这么一个木头一般的人儿……　　 春天的阳光像母亲的手抚摸着大地，三统河已经彻底融化了，田野里长出了绿色，远山虽然夹杂着积雪，活像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人抖一抖身子，就会从棉袄里钻出几撮白花。那白花是隐约着的已经被渐渐有了绿意的山色渐渐淹没了。　　 天气渐暖，大姨就跟新结识的邻居大丫结伴去挖小根菜。这东西掺合在苞米糊糊里，既好吃又省粮。大丫说过几天，河边的柳蒿芽就出来了。紧接着大丫像发现什么秘密一样悄悄且神秘地说：“姐姐有娃娃了吗？”一听到到这句话，大姨大眼泪就出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好姐姐！女娃结了婚迟早会有孩子的。过后，男人就更疼你了，到那时，你就不会哭了！”大丫见大姨暗自落泪就心疼地劝说着。　　 “大丫，不兴你瞎说！”　　 大丫又自顾自地说：“我听说现在共产党光复中国实行男女平等，婚姻自主。他们队伍里有好多人都是女兵，还有女军官呢。穿上军装可带劲呢！说不定还能找个当官的。”　　 “那俺也没文化，人家队伍上能要咱吗？”　　 “怎么不要？于家屯过年前后，就有好个女娃当了兵。是穿白大褂的军医呢，可神气了。”　　 大丫把菜筐和铲子放到地上，比划着队伍上走路的姿势，接着说：“我呀，再长大一点，满十六岁，我就去当兵。我才不一辈子在这个山沟沟里呢！”大姨仔细地听着。　　 眼前的大丫黝黑的脸庞，敦实的身子，要是再长高一点穿上军装一定很威武，要是当个军医更是神气。我要是穿上白大褂是个啥样呢……唉，只可惜，自己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姐姐，要不……”大丫狡狤地向四处望了望，说：“姐姐，要不你离婚，咱俩去当兵咋样？”　　 大姨惊得一下子捂住大丫的嘴：“不兴你瞎说！我爹会打死我的!”　　 当苦水没处倒的时候，她就暗自落泪。邻居有几个姐妹也都撺掇她：现在都时兴婚姻自由啦，瞧你这么俊俏的人儿嫁给一个自己不了解又不爱的人，这一辈子白白浪费掉了！　　 大姨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是那时的青年女性已经从闭塞的封建桎梏中走了出来，她们也慢慢地接受了一些新思想。那天跟大丫挖野菜听她说过的那些话又在莲的耳边响起。　　 现在是解放了，人人自由、平等，禁止买卖婚姻和不合理婚姻。听说有的已经结了婚的小媳妇，因为对婚姻不满，都跑出去当兵了，还有的由政府要求给当家做主，解除婚约从新开启新生活的。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包办婚姻……　　 在东北这个解放较早的地区有很多的青年女性因为追求妇女解放婚姻自由勇敢地冲破封建牢笼，她们或者选择参军，或者选择参加妇救会等革命组织，积极投身到革命工作。　　 大姨曾经鼓起勇气偷偷回过一次家跟娘说了自己的想法。娘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呀，咱们不能忘本呐！想当初，咱一家子人走投无路，都要饿死了，你娘还出去要过饭，这你都忘了？多亏了王家救了咱们啦……现如今翻身了，吃水不能忘了打井人，得好好报答人家才对……。孩子，往后不兴动这门心思……让你爹知道，非用鞭子抽死你不可！”　　 冬天来了，那是一个下雪天，大姨穿着一件红棉袄，头戴藕荷色的花格围巾给家里送来了两斤果子，两斤糖，两斤烧酒。这些东西有的是给爹娘的，有的是给妹妹的。小妹妹最喜欢吃糖了，她一看见姐姐，就会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抱抱！”，扑进姐姐的怀里。因为，她是家里的老小，论年纪要比姐姐小十好几岁呢。　　 外公似乎得知了一星半点的消息，又见她是一个人回家便气不打一处来：“嫁出去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你不好好过日子，净想歪门心思，动那那歪歪心眼子给我们老孙家丢脸……我打死你！”老爷一边骂着，一边从墙上摘下马鞭子使劲地往莲身上抽。　　 外婆哭喊着替莲求情：“她爹你别打啦，她已经是人家老王家的人了，再错也轮不到你打的份了……”　　 “爹！你难道就这么忍心让我活受罪么？打死我吧！我活够了！”　　 “还嘴硬，看我不打死你！”姥爷见莲竟敢顶撞又狠狠地抽了两鞭子。　　 “求求你，要过年了，老驴老马还有个节呢，何况她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呀！”外婆冲上前夺过马鞭子。　　 “娘呀！娘呀！”大姨扑在姥姥的怀里失声痛哭，她要把满腹的委屈一气倒光。　　 小妹妹扯着姐姐的衣襟，“姐姐不哭，姐姐不哭！”莲又把小妹妹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天，姥姥特意闷了黄米饭，煮了咸鸭蛋。莲，擦干眼泪上了饭桌，吃了一个娘给煮的咸鸭蛋，吃了一小碗黄米饭。　　 太阳快落山了，莲该回家了。　　 “娘，我走了，以后你不用惦记我了。你和我爹也都这么大年纪了，妹妹还小。唉，都怪我不争气……你们可要好好地呀！”　　 她摘下头上的一个荷花簪子给妹妹带上，攥着小妹的手：“好妹妹，你要听爹娘的话！”　　 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大姨顶着大雪，走一路哭一路，突然脚下一哧溜重重地跌倒了。雪软绵绵好温暖，她把脸贴在雪上，雪融化了，是雪水也是泪水。　　 唉，人哪，活着是多么不容易啊!　　 纷纷扬扬的大雪，把天空遮掩得越来越暗。躺在雪地上望着茫茫的天空，她才感觉到了手和脖子有些疼痛。她想起来那是被马鞭子抽打过的地方。爹呀，你好狠心！你知道当女儿的心里有多苦吗？奶奶呀，你看见了吗？你最心疼的大孙女今天被马鞭子抽，我的手好痛，我的脖子好痛——我的心好痛啊……　　 年三十的晚上，大姨一个人悄悄地走出门来到房前的菜窖子里。她在地窖里点着带来的一根洋蜡。烛光映照着泥土墙上的白霜，温暖又明亮，她打开一盒烟就着烛火点燃……　　 她解下腰上的红布腰带，把它挂在地窖的棚木上，结好绳套然后慢慢地把头伸进套子里。　　 爹、娘对不起！　　 小妹妹呀，来世再见吧！　　 她看见弟弟跑过来伸出手来拉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