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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湘南草药录(散文三题)

时间:2021-11-28 06:31
  一、棕树(棕板)   药用:具有收敛止血功能。主治鼻衄、吐血、便血、功能性子宫出血、带下等症。   安仁瑶村的每一棵棕树都很瘦。每一棵棕树都站得很直。一根主杆上去,千手佛般的叶子全聚在树冠。每一柄叶子都宽宽阔阔的,砍下来,稍稍修剪,便是一柄蒲扇。棕树的样子很像一枝擎立的阔荷,按理说,它应该有女子的妩媚,可怎么看,都看不出女子那份妩媚来。春天黯雨夹着东风,夏季暴雨夹着南风,瑶村所有的植树,都在风雨中哆嗦颤抖。风雨过后,几乎没有哪种植物不丢枝弃叶,伤痕累累,有些就夭折了。惟独棕树没事一般,再大的风雨,也伤不到它。它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风雨把它的叶子扯得哗哗作响,它却连弯一下腰都不肯。   如果硬要把棕树比作一类人,那只有古代的忍者可比了。瑶村的棕树一出生,就像忍者一般把自己与外界孤立起来,一出生,就像有某种神秘的使命在等待它们。它们的姿态就是一副修心练性的姿态,这种修练还不是无为无不为的那种,而是带有极为坚忍的色彩,像金庸笔下的小龙女,躺寒床卧草绳,连睡觉的时候也不忘修练。这实在与南方的植物泾渭分明!   南方的植物都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姿态存活,样子多是蔓蔓枝枝、松松垮垮的。风雨旱雪都可以改变它们生长的样式。譬如说吧,天旱的时候,好些南方植物萎萎缩缩的,像个落难的叫化子,一旦雨水充足了,一个个又昂扬得像个暴发户,枝那个粗呀,叶那个肥呀,好像把能够吃尽去的养料水分全吃进去了,像城里的胖娃,典型的饮食无度、暴殓天物。棕树的生长就一点也不受外界的干扰。它们永远是精瘦精瘦的,它们的生命似乎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某种磨难而来。就连它们的叶子也一片都不旁逸,全是围绕主心生长,一副保驾护航的模样。它们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把主杆送入更高的天空。我想棕树之所以从不弯曲一下,同家奴般的叶子严厉看管、层层紧束也不无关系吧?纱网似的叶柄把主杆像缠足般地紧紧包扎,留给主心的只有一片小小蓝天,所以主心只能心无旁鹜地朝着蓝天进攀。棕树也许就是怕受南方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世界影响,才会在一开始就让佛手般的叶子把自己圈成一个独立的王国?它显然成功了。   修练的棕树在忘我的境界里幻渡一生,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年龄。棕树并不把它的年龄记载在树心,它没有年轮。棕树的年龄就是它们身上的圈圈伤痕,只有刀刃记得。当农人每年把棕树的叶柄剥下来做蓑衣的时候,留下来的那一圈圈伤痕,就是棕树的年龄,也是它的修练进度。如果把棕树当作古代修练内功的武士,我不知瑶村的棕树到最后究竟可以修练到第几重?据说练内功的武士一般以九重为最高。棕树呢,棕树的最高境界是几重?蓝天浩渺,如果想抵达宇宙,棕树的最高境界便是无穷了。棕树的心气实在是太高了,如果单从这方面说,瑶村的每一棵棕树都是失败的英雄,都有一段悲剧式的命运。   但就算如此,到最后,棕树也是瑶村长得最高的树木之一。棕树把自己送入高高的天空,围绕主心的那一簇阔叶,就如悬在半空的楼阁,让瑶村的孩子们只有羡慕的份。悬在那么高的地方生活,想必一定独具其味,在陆地上行走的我们当然无法领略。瑶村每天的第一缕天风,每一片阳光,第一颗雨,第一滴露,都是先由棕树品尝,然后才是其它万物。   相对它自身远大的理想,棕树也许是失败了。但相对其它树木来说,它完全算得上一个大大的成功者。其实棕树的根基并不好,棕树的根从来就长不到拇指那般粗,这要在年年飓风横扫的瑶村生存是多么艰难。可棕树就凭着自己的韧性站稳了脚根,并且不依靠外物,把自己高高地送入天空。为了弥补根太小的不足,棕树长出无数的根来,并且每一条根都往土地的纵深处扎,就像叶心向着蓝天生长那样,都是一副锲而不舍的架式。所以飓风来时,其它根粗枝大暴发户般模样的树木也许会被连根拔起,棕树却安然无恙。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瑶村我这个人来了。我一直认为,在瑶村那些花花草草的日子,生活得太惬意了,所以棕树那种苦行僧般的生活我是学不来的,如果我要做一棵树,我就随便做瑶村的其他什么树好了,就不要做棕树。棕树长到一定高度,瑶村的第一片阳光第一滴雨水就由它品尝好了,我甘愿睡个懒觉,迟迟起来,承受瑶村的第N缕阳光,第N瓢雨水。   而现在,我居在城里了。城里的日子跟瑶村完全相反,看似灯红酒绿的生活,其实却非常的逼仄、紧张、不舒展、透不过气来。在城里生活,我时时刻刻都有一种被包扎的感觉,我对周围喧嚣的人和事一点兴致都没有。我想重回瑶村,但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我只能紧闭家门,在一页一页的书卷中幻度光阴。一不小心,我就过成瑶村棕树的生活了。这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可城里再也找不到比这种生活更好过的了,我只能认命。      二、灯心草   药用:具有清热利尿、消炎、安神镇惊功能。主治火症牙痛、高热不退、小儿烦热、尿路感染、咽喉炎、咳嗽。   我病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晚上有些低烧,有些恶梦,有些盗汗,有些惊悸。白天什么都好,只是偶尔暗咳几声。   母亲要煮一碗灯心草水给我喝。母亲说喝一碗灯心草水就会好了。   我马上告诉母亲,我知道什么地方长有灯心草。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瑶村谁家的废园里长有灯心草,谁家的屋后沟也长有灯心草,我真的清楚得很。   灯心草一蔸蔸长在那里,像一支支倒立的拂尘。灯心草的每一根草都是通圆碧青的,又有很强的韧性。瑶村的孩子们喜欢把它织成辨子,然后拿着一根根碧青的辫子,在头顶挥舞,村前村后地追赶,把宁静的村庄弄得鸡飞狗跳。   没一会儿,我就扯了几蔸灯心草回家。母亲要我去洗一下。我又应声而出。等我洗净灯心草回家,母亲已在火膛上架好了药罐。   点燃火,把灯心草投入罐中。一切准备就绪。然后我支着下巴,守着笑嘻嘻的燃火,把药罐上的盖子煮得一下下微微扑动。喘着气,仿佛里面盖住了什么活物似的。母亲揭开药盖,小心地吹着溢上来的药泡。我闻着药香,看着母亲细腻的动作,心里有种好幸福的滋味。   我看一眼火光映照下的母亲,又一眼,再一眼。心里的幸福感就增加了些。母亲没有发觉,她在全神贯注地望着药罐。   把灯心草水从药罐里倒出来,刚好一小碗。母亲舒展地笑了,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母亲熬药往往看得特准,想熬多少就是多少,一点也不会多余。父亲,还有我与小妹这方面的技艺就差远了。   也是在这时,我才记起灯心草水不那么好喝。苦、涩、麻、结,种种滋味都有。   我趁母亲不注意,一溜烟跑了出去,并且一整天不再回家。母亲屋前屋后地喊我。我只当没听见。等到黄昏,我偷偷地跑回家,将药汤泼了。然后得意洋洋地去找母亲。母亲这时再要我喝药,药已经没有了。母亲气得扬起巴掌,可终究打不下来。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咒道:让你去死,我再不管你了。   但我没死,过了几个晚上,我以上所有的症状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现在想来,整过童年,我不知泼掉了多少碗母亲悉心熬好的汤药。我只是觉得好玩,到现在都没有认真后悔过。   长大后,我也不知多少次拂却了母亲以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我总以为那是多余而可笑的。但我分明错了。文章写到这里,有一种很深的悔意,细细泛上心头。   我一直想对母亲说,童年时的那些药汤虽然泼了,但熬药过程却一直温暖我的心头。药的气息也注入我的心田。而后来母亲的关心虽然每每被我拒绝,但转过身来,我的眼眶分明是湿润的。   我希望母亲能知道这些,要不然,她该有多伤心。      三、车前草   药用:具有清热利尿。明目,祛痰功能。主治小便不通、咳嗽多痰,尿血。   车前草也是一种贱草。看名字就知道。   它矮矮矬矬地长着,像一棵发育不全的青菜。   但小青菜可娇嫩了,雨不得,旱不得,踩不得,挖不得。稍一动弹,它就死翘翘了。车前草不一样。浸也浸的,浸个十天半月居然没事。干也干的,干个一月两月照样活着。人踩兽踏,甚至车轮重压,都毫无惧色。有无聊的人一锄头把它挖出来,翻个滚,它又在旁边的一个地方生长起来。哎,真的是贱得没法说。贱得让人心疼。   车前草,顾名思义,就知是长在车前面的草了。其实用车前两字还不能概括,干脆叫做车辙草更好,因为它更多的是生长在车辙里。小小身子,来世一遭,仿佛就是为了让车轮压个百把十次似的。压一次结实一番,等到开花结果的时候,植株居然强韧的跟橡胶似的,猪吃,吃不动;牛啃,啃不动,人要想用手把它拔出来,也是徒劳。这时一天被车子压个三五趟,什么事情都没有。车轮过后,叶子上连半点伤痕都不会留下。   很多年后,我在湘西苗寨里看苗人巫师走钢刀、卧铁钉、踏烙铁,睡玻璃,马上就想到了瑶村的车前草。同瑶村的车前草一样,这类人活在世上的目的,也像是为了找苦吃,在苦难中磨砺自己。在磨砺中等待生命的结束。这种活法,我是相当钦佩的。但我自己绝对做不来。   瑶村没通车之前,车前草好像还并不多见。它们零星地长在无人知道的角落,没精打彩地活着。   后来通车了,一株株车前草突然冒出来,很快就把马路占领了,特别是马路上的车辙。远远看去,好像是它们把为数不多的车子往偏僻的瑶村领。这情景好比是瑶村的孩子们头一次看见车时,把马路的两旁都站满了,恨不得要把车抬到瑶村。来瑶村的车子就是被车辙里的车前草抬进瑶村的。   马路是条小马路,并且终点就在瑶村。不通客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和几辆拖拉机在上面行走。然后就是摩托车和自行车,可后面两样车,太小巧了,根本就压不出很深的车辙。这让车前草非常失望。因为车辙越深,它们的长势就越旺。车前草的生长道理真让人莫名其妙。   当然,并不是马路上的过往车子越多,车前草就长得越旺。估计也是有个限度的。比如说,瑶村过去的荷古,马路上的车前草就少了好多。再过去的联扩镇,车前草就少之又少了,因为过往联扩的车子太多了,用“车来车往”这个词形容,都不过分。这时,只有艺高胆大的车前草才敢在路中间的车辙里生长。尽管如此,也活不长久。车前草的日载车量也许只有五十辆车,如果这一天超过了七十辆车从它身上辗过,它肯定会一命呜呼。像苗寨那些巫师,突然有一天就被尖锐的钢钉刺破了肚皮。   我在联扩镇读初中的时候,有时实在无聊,就曾计算过一棵车前草对日流车量的适用情况。我发现如果一天有五辆车从它身上辗过,它就当是强身健体,如果有二十辆,它照样能够生活。如果有三十辆,它可以勉强保持不死。如果有五十辆,它就奄奄一息了。超过六十辆,它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就死了。   当然,车前草也许并不是自愿要做个受苦受难者。从先秦以来,就有了马车战车,也许是它们的祖先在种子成熟时,突然遭遇了一辆战车的袭击,把一部分种子带到了马路上,并陷入深深的车辙之中,从那时起,它们子孙后代的命运就被注定了。马路有多长,车轮就可以把它们的种子带到多远,它们就只能在天涯各处的车辙里生长了。天长日久,逐渐形成了愈踩愈旺、愈压愈强的性格特征。   还有一种可能,车前草也许是上帝特意为那些旅人准备的。艰苦旅途,很容易造成人感冒咳嗽、上火赤尿。这时只要下车,就可以找到医治的良药。悲悯的车前草就生长在人类的车轮之下。   而现在的马路,全是水泥沥青铺就,车前草就算要长,也莫可奈何。失去了马路的车前草是不是特感寂寞?也许某一天,车前草的名字得改一改,因为它们再不能生长在车前面了。   容不下车前草生长的马路,是不是人类辜负上帝美意的另一个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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