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行军锅（随笔）

　　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年了。我只要进厨房看见那个他背了很多年的行军锅，眼前就闪现父亲的身影，仿佛他老人家还生活在我们当中。　　 1944年，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壮丁兵，国民党军队在一次战役中败北，他们这些新兵就成了解放入伍的解放军战士。从此，父亲随第四野战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　　 1950年10月，父亲又随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一走就是三年。因为战场环境恶劣，加上父亲是侦察兵，频繁担负侦探任务，居无定所，一直不能写封家信，三年里渺无音讯。突然有一天，当地政府人员敲锣打鼓登门为爷爷奶奶送来了喜报：父亲在朝鲜战场立了大功。爷爷奶奶闻讯哭得泪流满面，继而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不单是因为儿子给祖上争光添彩而高兴，更是知道儿子还活着所以喜极而泣。这三年,因为思念爱子，奶奶哭瞎了眼睛；父亲的结发妻子也跟了别人。　　 父亲参加大小战斗无数次，身上伤痕累累，尤其是腹部有一个七八厘米长的人字型伤疤最为明显，小时候我问他是哪次战役留下的，父亲摇摇头，只有一声叹息！　　 1953年，父亲从朝鲜战场回国，因为当过侦察排长又有文化，曾多次被部队选送到北京、沈阳、大同等地进修，成为解放军后勤学院的高才生，受到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接见。父亲当过汽车连长，会开各种车辆，拥有“全能”驾驶执照。他有好多的军功章，但对他的战功却三缄其口，我只知道他曾是佩戴大校军衔的军官。而他的那些军功章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经历过战争中的枪林弹雨和生活中的坎坷磨难，父亲的心态非常平和，非常豁达，对于功名利禄、荣辱得失都看得很淡，比如看到谁家买了大房子，父亲开玩笑说：“要那么大的房子做啥？打起仗来，一炮就炸瘫了。”他从不张罗改善居住条件的事儿。他时不时地哼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狼”。始终保持一名老战士的战斗情怀。到了清明节，他却神情黯然，喃喃地说：“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呀！我好多战友都牺牲了，没能看到今天。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有一次，我儿子翻出一老张照片拿着问外公：“这些人都还在吗？”他摇头叹息：“都不在了。”父亲深沉地回忆，抗美援朝战争打得很残酷，一次执行侦察任务，月黑风高的夜晚，父亲不慎掉到壕沟里，锋利的冰碴将他的手、脸划破，刺骨冰水湿透了全身。饥寒交迫时，战友拉起他并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一小块饼子，和父亲一起吃了。俩人搀扶着从壕沟爬上来，咬紧牙关硬撑着，坚持完成了任务。父亲抚摸照片，面对牺牲的战友留影，老泪纵横。　　 我一出生，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 ，会吃饭就挨饿，身为后勤干部的父亲从不动用一粒军粮。他牢记军人使命，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每逢节假日，父亲就让同事休息，自己值班。父亲转业后，母亲没有工作，上有年迈的爹娘，下有5个嗷嗷待哺的儿女，日子过得十分紧巴，父亲却主动把涨工资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去年清明节，一位得到父亲关照的部下的儿子，代表他们全家来到父亲墓前，给父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话里话外说的全是父亲的好。　　 父亲所在部队不断换防，母亲就带着我们跟着父亲一次又一次搬家。后来部队换防到了父亲老家，他积极操持，为家乡筹集资金盖了第一幢楼房，就是政府招待所大楼。一次我回老家，在一家饭店吃饭，饭店老板认识我父亲，他说那老军人可是为家乡做过大贡献，竟然一定要给我免单。我当然不能占这便宜，心里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　　 那年，家乡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当时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患有喉癌，经历了手术和放化疗治疗。当洪水泛滥，灾难降临，他立即投入抢险救灾，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在暴风雨中他带领大家连续奋战几个小时，修渠筑坝，手磨破了，嗓子喊哑了，终于战胜了洪水。洪水淹没乡亲的房屋及食物，当时父亲也疲劳过度，伤疤疼痛，但他坚持和母亲在烟熏火燎中给几十口受灾群众做饭吃，人们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流着眼泪说：“感谢您带领我们战胜了洪水！”纷纷夸赞父亲是一情系人民，无私无畏的共产党员！　　 晚年的父亲成了一个慈爱的老人，家里有一棵李子树，硕果累累，熟透了也不让别人吃，得等我放假回家吃。父亲把记有我放假日子的日历页折上，为的是提前张罗做好吃的饭菜。我们一家三口连夜赶车回家，父亲扎上围裙，上灶操作，他精心准备的火锅料理，是我们兄弟姐妹记忆深刻的年饭。　　 我结婚时，父亲拿出一个曾经在战争年代背了好多年的行军锅，作为特殊的嫁妆送给我。这是个直径24厘米的精钢锅，当年父亲背着它冒着枪林弹雨外出侦查，用它盛河水化雪水煮食物，饥一顿饱一顿，出色完成了任务。行军锅饱尝战火硝烟，成为父亲最心爱的物品。父亲把它送给我，因为它盛着一个老战士出生入死的战斗经历和一位父亲博大的情怀，这是无价之宝。 　　 我现在几乎每天都用父亲给我的特殊嫁妆行军锅煮粥，当我站在那个擦得锃亮的精钢锅前，就仿佛看到纷飞战火里奔袭的侦查兵，机智勇敢深入敌后的侦察排长，身着校官服的英俊帅气的军官，那就是我亲爱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