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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多年前,我的祖父孙永金,就暗暗地考察着他尚年幼的五个儿子,想选出一个将来能掌管家族事务的人来培养,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九岁的四伯孙显荣的身上。
四伯性情温和,细心又懂事,祖父交给他做的事情,他总能让祖父放心地有始有终地完成。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吃过饭后,祖母微笑着将亲手缝制的背包,挎在四伯的身上,那里面有装订的本、毛笔、墨盒、墨块,还有习字用的大块纸。
四伯懵懵懂懂地被祖父牵着走了。那时的人家是东一家西一户地住着,我家住在小河的岸边。祖母的小脚也移到了大门外,她一直望着父子俩的背影隐没在远处。
四伯被领进了私塾先生张瘸子的院里,那张瘸子是晚清的秀才,他的脑后坠着一条和祖父一样的辫子,头顶扣着一只深色的瓜皮帽,只是他的辫子是毛绒绒的,马褂也没有祖父的整洁,浑身透着落败和邋遢。
张瘸子从眼镜后面看着走进来的祖父和四伯,跛着腿笑着迎了出来。
祖父掏出两块大洋,连同四伯一起交给了张秀才,四伯就成了私塾里的弟子。这是此地唯一的一所私塾,里面有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孩子,大都是远近的地主或有钱人家的少爷。
四伯怯怯地坐定下来,先生摇头晃脑地讲课,先生讲的什么,四伯一点也听不懂。四伯烦了起来,好容易挨到放学,便撒了腿向西河边的家跑去。
那两里多的河边路,让四伯走得满头大汗,他肚子里有着要流泪的委屈:父亲怎么偏偏就挑上自己。
四伯一进院子便扑进祖母的怀里,
“妈,我不去读书……”四伯央求着我的祖母,他自己是不敢对脾气暴躁的祖父说的。
祖母慈爱地抚着四伯的头,“儿啊,爸妈会老的,你读书是为了家族啊!”
祖母柔声细语地对四伯讲着读书的道理……
第二日,四伯只得苦着脸硬着头皮又去私塾了(四伯是个听话的孩子)。
张瘸子坐在前面捧着书唱着古诗,有的孩子嬉皮笑脸地在桌子下面拉着勾。张瘸子用眼睛斜了一下那不争气的孩子,倒也懒得去管他们,这样的孩子,他也实在不愿用自己的老命去拼。张瘸子虽边幅不整,却也心高气傲,他的信条是:成则成,不成则不成。
午后的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山坠去,而四伯的心也沉落着。他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走回家。河边突然传来了五弟(我的父亲)和蝌蚪嬉戏的开心的笑声,四伯猛地抬起头,呆愣了一下,然后向河边跑去。
四伯小心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在玩蝌蚪的父亲身边蹲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小声地对父亲说:
“老弟,你要能替我上学,这糖果就给你。”
那是昨天祖母哄四伯上学时,给他的几颗糖果中剩下的一颗。父亲乐了,将接过来的那颗硬糖剥去包皮纸,放进嘴里骨碌着。又能吃到糖,又能出去玩,有什么不好?上学是什么,他着实还不太懂。
“不要家人知道!”四伯又紧嘱一句。
“嗯!”
第二天,两个孩子高兴地奔私塾去了,那不重的书包在两个人的手上扯着。
父亲实在是太小了,他才七岁,私塾里的学生最大的有十五六岁了。父亲在学堂门口好奇地向屋里探着头,四伯将父亲使劲地推了进去,他就飞快地躲到一边玩去了。
这节课,先生讲的是算数,讲过后,他向弟子提问,无人回答。突然,一个尖尖的脆声从后面钻了出来,回答了先生的提问。先生又问,响起的又是那个尖尖的脆声。
先生将目光投过去,看见了一张稚气的陌生孩子的脸,他不记得收过这个小不点的弟子。
“你是谁?”先生问。
“我是孙显荣的弟弟。”父亲并无惧色。
“为什么来这里?”
“我替四哥上学。”
父亲的话引得下面的孩子们一阵大笑。
先生搜索了一下,这才发现没了四伯,他将目光重又落在父亲身上。教室里静了下来,学生们不知要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先生生气了,是要用木尺拍手掌的。
“你过来。”先生唤着眼前这个有点异样的孩子。
“快跑!快跑!先生要打手板了!”
旁边的学生着急地暗示着父亲,他们都是被打过手板的。
父亲还是迎着先生那透过镜片的有点冷森的目光,慢慢地走到了先生的面前,他还不懂得打手板。
先生的脸严肃庄重,他不做声地对着眼前这个孩子看着。空气的重压,已经迫到了学生们的胸口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焦急地落在了那个矮小的孩子身上。孩子仰着头,那明亮有神的眼睛,和那个吓人的糟老头子对着。
“唉呀妈呀!完了!”
“小不点儿,你倒是快点儿跑啊!”
“快跑啊!——”
……
孩子们在下面已经乱了,好像他们自己要挨先生打一样,家在南山下的那个大地主家的公子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手舞足蹈地喊起来。
“肃静!”
先生一声断喝,尺板往桌上一拍,屋子里没声了。
先生对着父亲的眼光突然柔和了下来,
“你叫甚名字?”
“孙显宗。”
“几岁了?”
“七岁。”
他又问父亲他刚才讲过的问题,父亲不加思索地做出了正确的回答。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他又胡乱地不着边际地问着课外的一大堆东西。
“有谁教过你吗?”先生问。
“没。”
先生的眼睛半天才从父亲的脸上移开,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头向后仰了一下,待他恢复正常时,他摘下了老花镜,抹去了躲在眼角的两滴泪。
孩子们担心的吓人的打手板,并未发生。
张瘸子让父亲安静地在学堂里上了那天的课,不时喜欢地扫描着被他安在前排的父亲。
那晚,张瘸子拐进了祖父的家。
“我想教你小儿读书,不收分文,只是,只是……要他做我干儿……”张瘸子局促地好像在做着求祖父的事。
孩子读书可以,可给这个邋遢的怪异的瘸子做干儿子,祖父心中不甚愿意,祖父说:“孩子还小,待大点儿再去读罢。”
祖父婉拒着,张瘸子心中失落着,他尴尬地走出祖父的家,踏着月光下那不平的路,一路不停地念叨着:
“这孙大麻子怎生了这么个儿子!他怎生了这样的儿子!唉……”
祖父的脸上生着麻点,遂得绰号“孙大麻子”。
膝下无子的张秀才,心中从此就放进了父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教过半辈子学生,没有一个像这孩子这样聪明的,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可惜,可惜他不能成为我儿……”
那一次的上课经历,让父亲像染上了大烟瘾,每当四伯去上课时,父亲就跟了去,偷偷地坐在外面的地上听。那日,弟子们又答不上先生的问题,先生气得叫骂着,突然从窗外传来了一个尖尖的脆声,给先生送去了正确的答案。
学堂里的人愣住了,先生推门出去,外面的孩子已经跑远了,那随父亲来的小狗,比父亲跑得还快。先生是熟悉这声音的,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心里骂着那固执的孙大麻子。
心中燃起的读书渴望,让幼小的父亲再也憋不住了。
“爹,我也要去读书。”他向祖父要求着。
祖父想着张瘸子对父亲的觊觎,心里就不快,无论父亲怎样央求,甚至哭闹,祖父就是不理。
父亲和祖父斗得累了,乏力的他在一个晚上很快地睡去了。梦里,他挎了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在去学堂的路上……
早上,父亲不声不响地吃过饭,然后来到北面的土路上。他向两边看了看,听大人们说,向东是通向东兴城的(现在的佳木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向东走去。父亲用他孩童的赌气,向祖父做着挑战和反抗。
那时候,边陲的黑龙江(当时叫松江省)是荒凉的,居住的人家稀疏地点缀在空旷辽阔的荒原上,一路上也很难碰到一个人。
只是日本人来了后,强行地把散居在各处的人家聚拢起来,形成了村屯,想切断百姓和抗联的联系,加强他们的管理统治。在我长到十几岁时,当时在村东筑的高高厚厚的护村墙还在。
父亲不敢玩,他也不知道那城里有多远,累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父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上学,去城里干什么。不管了,先离开那个让他怕又让他恨的倔老头。
那是个金色的秋天,路两边的庄稼和草一同黄着,只有父亲的小身影,在这静默的版画里蠕动着。
父亲在枯燥和疲累中,用他的小脚向心中的目标拼力地前进着。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天里,父亲这个七岁孩子是怎样忍受极度的干渴和饥饿的。写到这里,想到八十年前,父亲在荒无人烟的野外挣扎的情形,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黄昏时分,父亲终于走到了当时还不大的东兴镇。街面上玩耍的孩子们,都已被自家父母唤回去吃晚饭了,只有灰头灰脸而且困乏的父亲,在这陌生清冷的土街上,不知所以地晃着。(当时的那条街解放后叫“西林路”,为纪念在佳木斯的解放中,被敌伪暗杀的中共籍市长孙西林而命名。五十年后,我就住在了父亲当年徘徊着的西林路上了。)
天色越来越暗,这个疲惫的不知归家的孩子,被一个咬着烟袋的老头注意到了。他走上前问道:
“唉,小孩儿,你咋不回家,大人会着急的。”
“我家不阁(在)这儿。”父亲嗫嚅着说。
父亲的话让老头更仔细地打量着父亲。
“你家阁哪儿住?”老头问。
“火龙沟。”(抗日女英雄冷云的故乡。)
“跟谁来的?”老头又问。
“个阁(自己)。”
老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不大的有点萎蔫的,且又不像撒谎的孩子。
“你……咋来的?”
“走来的。”
老头愣住了,拿下了嘴里叼着的烟袋。
“你来干啥?”
“我要读书。”
老头手上的烟袋垂了下来,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让他惊异着。那六十华里外的火龙沟,他是听说过的。那里,最初荒凉得只有几家捕鱼的赫哲族人支起的渔棚(父亲给我们讲过。今天,那里已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赫哲族村旅游景区)。
这么远的路,这样的小孩儿……老头又问了父亲一大堆话,然后,便拉起父亲就走。
外面的天,已完全黑下来了,老头家地桌上的油灯,散着温暖的光。老头唤过正在淘闹着的和父亲差不多大小的三个儿子,对着父亲,把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老头的妻子,给父亲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整整一天的饥渴好像突然间在父亲的肚子里疯长了起来。
父亲得到了这善良的刘姓一家的帮助。
刘老头不敢放着这小小的孩子单独走开,就给远在火龙沟的祖父家捎了信。几天后,大伯孙显文赶着马车带着礼物去了东兴镇。刘老头让大伯转告祖父,一定要让这个不一般的孩子读书,否则是罪过。
大伯再三谢了他,将父亲带回去了。
父亲胜利了,祖父对自己的小儿子心疼地怀了愧意,不得不将父亲送给秀才张瘸子去启蒙。对着祖父递过来的几块大洋,张秀才的心中泛着一阵酸楚,但还是欣喜地收下了这个自己深深喜爱的小弟子。
父亲用他七岁的弱小身子,硬是给自己拼出了让他快乐的读书之路。
那是民国17年(1928年)的秋天……
后来,东北开始了战乱,父亲长大后没有找到当年给过他帮助的刘家,我们只能在心里给着那个善良的刘氏家族永远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