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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了，一直想写写母亲。
柳叶眉，杏核眼，似笑非笑的嘴，椭圆形的脸，这是书中描写美人的模样，母亲占全了。唯有鼻子，不挺不俏，笑时有两道纹延至嘴边。“这鼻子，破了风水”，母亲在世时对我这样说。“还有，改名改坏了，我原本叫桂莲，改成桂林就厄运来了”，母亲心情好时会对我这样总结她自己。我常常想问个究竟，可母亲又闭口不言了。
我有记忆时，母亲在县城的一所小学当民办老师。她去上课时，我就在校园里玩。说是校园，其实是大队的院子。教室对面就是驴圈。我还小，不懂脏臭，趴在栏杆边逗驴玩。喂它们吃草，逗它们尥蹶子。要不，就趴在地上观察蚂蚁，看它们忙忙碌碌。听到铃声响下课了，就跑去向母亲要水喝。有时，也跟着母亲在教室里旁听，母亲声音清脆，讲课唱歌都好听。但我坐不住，往往听一半就悄悄溜到院子里去玩。也有时候，奶姥姥来院子里寻我，要我去她家。
奶姥姥是母亲的奶娘，就住在大队对面。在她家，我听他们有时议论母亲，说母亲拉扯这么多孩子，太不容易，说天禧老长时间回来一趟，顾不了家。我父亲叫天禧，在大同的煤矿工作，离家远。我上边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都隔着一两岁，还未成人。我似懂非懂地听，又听她们说可怜了莲子，那么周正有文化的人，怎么就命不好。怎么个不好法，她们不说。
母亲下班后，忙着给一群娃子做饭，做一大锅，正是长身体时期，哥哥姐姐都贪吃，一会饭就没了。母亲才端了碗，把锅底铲了吃，有滋有味，总是笑眯眯。每年冬天的鞋，棉裤、棉袄都是母亲亲自做，六个孩子，没见窘相。还有姥姥，就在隔壁巷子里，母亲天天去问候。我不喜欢我的姥姥，她裹着小脚，总是对母亲不满意，嫌吃喝不好，摔摔打打，有时用头撞母亲，母亲陪着笑脸，不还口，还怕姥姥摔着，姥姥撞她时用手护姥姥。
母亲终究没转正，加上我也到了读书年龄，跟前有近点的小学，母亲便回家专心务家。家里没别的，但是有藏书，四大名著，《拍案惊奇》，《儒林外史》，《镜花缘》，《官场现形记》......，这便是母亲日常读的书。母亲的字最好，柔中有刚，字里带骨。我家的对联都是母亲写。母亲带着眼镜，有兴致时给我们背古文，一字不差。也背毛主席诗词和语录，大段大段。而父亲，却没念完小学，不过，有母亲帮助，他也能读完报纸。
外人都说父亲配不上母亲。我却知道，婚姻能培养起最真挚的感情。家里事大多听母亲的，姥姥去世，大哥大姐结婚，二哥当兵转业工作，二姐三哥的工作，都是母亲拿主意。就连我高考填志愿，母亲也执意要我报会计。
可惜的是，在我读中专期间，父亲病故。这给了母亲打击，等我毕业后不久，父亲去世不到三年时，母亲也与世长辞，给我们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更另我遗憾的是，母亲去世后我才对她有所了解。这是尚在人世的奶姥姥对我讲的。母亲家庭中上，姥姥不会生育，抱养了母亲，雇奶娘喂大。母亲天资聪颖，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去了内蒙，那里有她舅，毕业后就分配在一个林牧场当会计兼秘书。那里是蒙人居住地，汉人不多。母亲骑着骆驼在大草原穿梭，林场和农场两头跑。账清楚，文笔好，她的文章曾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工作出色，胆子也大，在草原上见过狼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有一天晚上在林场里行路，被猫头鹰吓了，就此大病，那时候她刚改名。病中，一个蒙人场长照顾她，就此有了感情。姥姥去看她，看了篝火，吃了羊肉，跳了歌舞，相对了女婿后满载而归。意想不到的运动来了，民族矛盾激化，几个汉人被蒙人打死，母亲得到消息，拖着病体在舅舅接应下逃回山西，不久就是六二年运动，母亲留在家乡再没回去。工作没了，爱情没了，病一直不好，后来就嫁给父亲。
有文化的母亲在县城里教过初中，小学，样样拿的出，可就是转不了正。父亲家贫寒，姥姥不通世情，埋怨母亲，把母亲的驼绒大衣，驼绒毯子，收集的古书卖了换钱，母亲知道后心疼那几箱书，悄悄哭过。在二姐出生后，据说内蒙的那个场长来寻母亲。到大同后知道母亲嫁了人，便返回内蒙，母亲听别人说起，也是无奈。
当我知道这些，我才明白小时从母亲，从亲友那里听来的一言半语，我才能连贯起时间和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让我选择会计专业。虽然我现在早已丢弃专业，但因了母亲，我感激那几年所受的教育。
想起母亲的笑容，翻开母亲在我外出读书时的信，看到母亲写的：“英子，你心高气傲，易怒，这是人生大忌。你怒，就不理智，这个时候的思维混乱，别人有可能乘虚而入，打击你；你也可能做出错误的论断，你得克制啊！”我不由涕泪。母亲，只有您能看清我，指教我呀！
母亲离开我已十六年。十六年的思念有增无减。愿母亲在天国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