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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听父亲讲述过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我们懂得，父亲一生的愿望，或许，是来自一次彻底的失望。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刚刚包产到户，各家各户耕地的主要农具是铁犁。人们将自家的铁犁和大家轮流供养的耕牛视为珍宝，格外爱惜。
铁犁，虽是人们心中的宝贝疙瘩，但它着实非常沉重。辛苦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临到天黑收工时，早已累得全身骨头都要散了架，谁还想扛着个笨重的铁家伙回家呢？便有机智的农人，略施小计，趁着夜色将铁犁细心地掩藏在自家土梗、地角堆放着的茂盛的红薯藤里。试想，村村寨寨土地无边无际，刚刚收割过的红薯藤黑压压的一片，遍布四野，谁会在暗夜里去翻找、偷拿别人家掩藏着的一个小物件呢？于是，许多农人纷纷效仿，收工时，藏好铁犁，仅牵着耕牛回家，轻松、惬意。
偶尔听人说起，有一家昨晚藏在红薯藤里的铁犁被人偷走了。胆子小的便在心里敲响了警钟：这可是一家人省吃俭用，花上好几十甚至上百元钱才从乡供销社里请回来的“财神爷”，一夜之间就没了，这还了得。于是，有的人再不敢掉以轻心，收工时，再苦、再累还得老老实实地将铁犁扛回家。不过，依然有少数人，怀着侥幸心理，将铁犁藏得更加隐蔽。熟悉的人会悄悄地问他：“如果被偷了，咋办？”那人便诡秘一笑，坦然作答：“晚上去偷回来呗！”问话的人会意地点了点头。
很不幸，我家的铁犁就遭此厄运。因父亲常年在外教学，家里兄弟姐妹几人加上奶奶和母亲，九个人的口粮，全靠母亲一个人承包六个人的土地供给。虽然母亲的勤劳能干在村里村外是屈指可数的，但每当农忙时节，耕地钯田的重活还得请几个村里闲散一点的壮汉帮忙。
我家请的是本村老实巴交的文柴叔，在母亲和奶奶的一番好酒好菜招待后，农活干得相当出色。但文柴叔最不乐意的是每天要将我家的铁犁扛来扛去，他嫌麻烦和累赘，便在收工时，效仿别人，将我家的铁犁藏匿起来。刚开始，母亲还不放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见铁犁安然无恙，母亲也就不再担心了。忽然，有一天，文柴叔慌慌张张地跑来向我母亲报告，他昨晚藏着的铁犁不见了。文柴叔丢了东家的财物，心怀愧疚，沉默不语，叶子烟一杆一杆地抽。但铁犁被盗，是铁的事实，母亲也无可奈何，又不便多埋怨人家。眼看着农活搁置，硬邦邦的黄土地等待开垦；“哞哞”叫的耕牛，村里其他人家催着要，母亲又气、又急、又无奈。
终于等到父亲周末回家了，母亲便和父亲商议着再买个新铁犁。很少抽烟的父亲，此时，点起了烟，眉头紧锁、思虑万千的样子，一支接着一支地抽了起来。良久，他掐灭了烟蒂，轻叹一声，他的主意，已在心中打定。
是夜，残月如钩、冷风拂面。父亲带着时年十八岁的哥哥从家里出发，径直爬上了我家高高的后山坡。后山坡上那茫茫夜色中，家家户户土埂、地角的红薯藤里，便成了父亲和哥哥翻找、查看的目标。可是，一次次地惊喜，一次次地失望，他们还是一次次地不言放弃，继续前行，仔细查找。每当他们经过一个院落的后山时，山坡下就会传来凶猛的狗叫声，吓得他们胆颤心惊。
山路崎岖，山峦绵长。不知不觉中，父亲和哥哥已经走过十多华里，来到了一个叫“鄢家山”的山坡上，他们要在此歇一歇累了的筋骨，压一压心中的恐慌。
当父亲与哥哥爬上了海拔千余米的“鄢家山”山顶，举目四望时，他们看到的也许是他们人生中最为灿烂的景象，同时也看到了繁华与落后的对比、乡村与城市的反差。在他们的身后，是消失在夜色中的村庄，村庄阴森幽暗；在他们远远的前方，是一座瑰丽的小城。小城灯火闪烁，静谧温馨。哥哥好奇地问父亲：“那里，是什么地方？”父亲沉重地回答哥哥：“那是县城，你从没去过的地方。”“哦。”哥哥若有所思，不再言语，父子俩安静地坐在山坡上。许久，父亲看了看哥哥清秀的脸庞，忽然面带微笑，满含希望地对哥哥说：“强娃，你努力读高中，读完后去考师范学校，毕业了，就去那里教书。”哥哥没有点头应允父亲，但他的神情严肃、目光坚毅。
山风，轻抚着他们疲惫的身躯。希望，点燃在父亲和哥哥的心里。一声雄鸡的啼鸣，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一丝细微的曙光，撕开了乡村上空浓厚的夜幕，天亮了。
父亲和哥哥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家里。
我们不敢相信，为人师表的父亲，堂堂七尺男儿，在贫穷落后面前，委屈求全，竟然带着风华正茂的哥哥，暗夜里去行盗窃之事。想我父亲，那夜，坐在山巅，心情是何等的复杂；想我哥哥，那夜，凝视远方，意志是何其的坚定。
当父亲讲述这个故事时，我们感知他心情沉重，看到他眼含泪光。父亲的故事，同时告诉了我们一个生活的道理，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被困难吓倒。希望，会在绝望之下产生。
后来，在父母的淳淳教导和默默无闻的奉献下，我们兄妹几人全都走出农村，进了县城，各自踏上了理想的工作岗位。二姐、哥哥、四姐继承父业，均在县城里任教，完成了父亲当年的夙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