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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小雨，轻轻柔柔，凉意依旧。我喜欢春雨的柔绵，喜欢在春雨里嗅春天的味道，那抹偷偷里从枝桠钻出的绿，那芽尖处含蓄的红，抑或是被滋润的枯枝，它们在细细的春雨积满力量，蓄势待发。一如我思乡的心绪，只一个燃火点，便蔓延成灾。
一排光秃秃的桃树让我心生期待，或许它们会给我一些慰藉。此刻淮河两岸满眼的桃红柳绿，可惜北京的春天相对来得晚一些，等桃红柳绿还需些时日。失望之余，将目光伸向远方，远远地，望见一抹桃红，只其中的一株露出粉嫩的芽苞。咦，不是姑姑家那株最先报春的桃树么?
姑姑家的桃树?我的心不由地悸动一下。桃红，儿时的记忆在细细柔柔地春雨里泛滥成灾。姑姑在菜里种了十几株桃树，三年之后便挂了果实，桃子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少。那时候没有真正的农闲时间，而我身体不好，看桃子的任务便交给了我。
看桃子确实是件无聊的事情，一个小板凳，一坐就是半天。桃树少，结得桃子也不多。每次姑姑去菜园摘菜，总是会数数桃子的个数，哪棵树上少只桃子，姑姑就会质问我?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姑姑便吓唬我，桃子打药了，吃了会闹死人的。我不是偷桃人，也没有吃桃子，便担心起偷桃人，吃过带药的桃子，会不会产生生命危险?
桃子一天天成熟，香浓的味道飘入我的鼻腔，可惜我是不敢伸手摘只桃子，怕姑姑说我偷桃子，怕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好。每晚回家，我都委屈地告诉妈妈，姑姑说桃子又少了一只，可是我真得没有偷懒，也没有偷吃。妈妈安慰我，说姑姑数错了，桃子常藏在桃叶下面，不容易数清，少数一个属于正常现象。
不出十天半月，便是桃子采摘期，姑姑脸上的笑别提多灿烂了，我咽咽口水，心想守护十来天，该让我好好解解馋了。谁知采摘后姑姑便将所有的桃子拿到集市上去卖了，我朝夕相处的桃子，竟然没有我的份。
那时的不满至今还记忆犹新。姑姑重男轻女，我走路一摇一晃，哥哥姐姐能帮助姑姑干农活，而我除掉会添麻烦，好像什么都不会，从来不招姑姑待见，虽然给她家看桃子，却从来不敢伸手摘一只尝尝鲜。一来姑姑告诉我打农药了，二来怕做错事，被嫌弃。
我以为摘完桃子，我这个看桃人，便可以躲过小板凳的寂寞。谁知，姑姑坚持让我继续守桃树，说其中有一棵“五月仙”，要等到端午节后才能采摘。虽然我每天看桃树，我从来不知道桃树之间还有区别，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是坐不住小板凳了，钻进桃树林，才发现有一棵桃树上挂了几个黄色的桃子，还有一棵结了绿绿的桃子，比采摘过的桃子个头要大得多，我数了数也就十八个桃子。看着个头大大的桃子，我忍不住伸手摘了一个，拿到池塘边用水使劲地洗了洗，然后用牙啃掉桃皮，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桃子虽然没有熟透，但依然很香甜。怪不得姑姑坚持让我看桃树了，这么大个的桃子，人见人爱。
姑姑摘菜的时候，发现桃树下的小脚印，又数了数桃子，说我偷吃了桃子，怕要闹死了。我吓得哭了起来，跑回家躺在床上流眼泪，妈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偷吃了“五月仙”，快要死了。
妈妈扑哧笑了：“桃子上哪有什么闹死人的药?要是有闹死人的药，怎么卖给别人?那都是姑姑编的瞎话骗你的，省得你偷吃她家的桃子。”
守了一季的桃树，我只偷吃了那只未熟透的桃子，还被吓得半死。从此我再也不敢伸手去拿别人的东西。真正吃上桃子，还是哥哥拿回姑姑卖剩下的那几个歪瓜坏果。从此，我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尤其是在姑姑面前。现在想想，自卑心理，就是在偷吃桃子后留下的阴影，一直影响我以后的人生。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如丝如绵的春雨，用它细细的脚丫，轻轻地踩在草尖，踩在柳芽，踩在帝都的钢筋混泥土上，也绵延至我的思乡情绪里。轻轻的柳，清白泛黄，在春风春雨里婀娜生姿。
不知道眼睛是被细雨打湿，还是被眼里的液体湿润。我用手轻轻地擦拭，却将往事擦拭得清清楚楚，如决堤的海，一发不可收拾。
姑姑的桃树成了我心中的伤疤。我偏要样样拿得出手，亮瞎世俗的眼睛。强烈的自卑心理掩饰在好强的个性中。哭，只在黑夜的被窝里；笑，留给遇见的每一人。
那年冬天的一天，我去姑姑家找爸爸，姑姑偷偷地塞给我几个核桃。那是我第一次见核桃，姑姑家的人口多，我不敢将核桃拿出来招摇，也不知道怎么吃，姑姑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告诉我，用石头砸开吃里面的东西。我将核桃捂得紧紧地，拿回家交给妈妈，告诉妈妈，原来姑姑也是爱我的，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嫌弃我。
妈妈说，姑姑怎么可能嫌弃我，疼都来不及呢。我说看一季桃树，只偷一只桃子，还被姑姑吓得要命。妈妈说，姑姑是没有办法，指着桃子卖钱呢，只能吓唬我了。
那几颗核桃让我看到姑姑的爱，可是自卑在心里扎了根，无法拔出。也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吞咽委屈，常常委曲求全。即便姑姑爱我，在姑姑面前我依然不能如同在妈妈面前一样任性，随着年龄的增加，阅历的丰富，对姑姑的无奈有了深刻的理解。那些年月，姑姑为了养家糊口，所有的不得已我都能体会。
如今，每年回家，姑姑都会满桌鸡鸭鱼肉，一个劲儿往我面前的碗里夹菜，怕我吃不好。我也深情地叫姑姑，早忘记她曾经对我的吓唬，只是眼前的桃红，让我想起姑姑家那株叫“五月仙”的桃树，它记录着童年的色彩，也记载着那段艰难的岁月。
姑姑年过七旬，慈眉善目，就算自卑影响我半生，我怎么忍心怪她?满脸皱纹，刻下岁月的痕迹，如若不是无奈，她怎么可能不舍得一只桃子?
“唉，那年月啊，过日子不从牙缝里扣，怎么能细水长流啊。”和姑姑聊天的时候，姑姑叹气地说，不过她很快就快乐起来，“现在真是赶上了好日子了，什么都不缺了。”
春风春雨与春花，那些年月我从来没有好好地欣赏过，没有真正地与它们和谐相处过。然而，今天我走在春雨里，感受着丝丝春风的凉意，眼前的桃红，让我体会到生活的美好与丰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