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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天是你的祭日，二十年前的今天，你离开了我们。而二十年来，我一时一刻不敢将你忘记。
你离世那一年，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你病重期间，正赶上学校十年大庆，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无力抽身，陪伴你身边。你离世前三天，忙完校庆的我从郑州回鲁山探望你。那天，你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了很久，似乎这一辈子你都没和我说过那么多的话。你说，爷爷快九十了，你自生病入院以来，很久没见到他了，你想他；你说，妈妈跟着你一辈子没享过福，她是我们家的功臣，要好好孝敬她；你还说，妹妹小，不懂事，顽皮，弟弟是蟒袍加身之命，要好好照顾他们……看着你说的很吃力，我说父亲，您休息一会儿吧，我去买鱼，给您做您最爱吃的豆腐炖鱼；您要好好养病，病好了我要带您去您年轻时工作过的南方，领略您年轻时的风采……看着你躺下身，闭上嘴，安详的睡去，转身的那一刻，我的泪掉了下来——平日坚强的父亲是需要儿子的陪伴的！我决计，即使丢了工作，也要回来陪你。那一刻，我不知道，这是我们父子两人最后的对话，也是你人世间最后的语言。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向领导请了长假，准备隔天早上乘车回家。那天下午，正和同事办理交接工作的我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我走后你再没张口说话，且滴水未进……我立刻赶往长途车站，搭末班车连夜往回赶。——我知道，你在等我回家了。
那一夜，我见到的你已然弥留。你是一个自幼生活在农村、之后离开了土地、对土地又有着极深情感的人，就因此，我决定无论后果怎样，我都一定要将公职人员身份的你葬回你挚爱的土地，让你和它永远地成为一体。那天晚上，我租了车，将你从县城医院偷偷接回乡下。一路上，我坐在你的身旁，拉着你的手，呼唤着你，为你指路：父亲，我们回家。注意点，这儿要过河了；小心点，这儿要拐弯了……像小时候你牵着我的手，给我指路一样。
你回家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母亲守在你的床头，我就坐在你床边的椅子上，和亲戚们寒暄着。午饭之后，正和亲戚交流的我突感心脏瞬间的卡壳，似乎要停止了一般，我极速站起身，扑向你的床，下意识告诉我，你要走了！此时床上的你似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吸进一口气，再也没有力气吐出来。我压按着你的胸脯，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我知道，父亲，你要永远地去了！
由于公职人员的身份，你必须尽快入土为安，幸好家里有你为爷爷早已备好的棺木和寿衣，我们陪着你在家里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为你穿上爷爷的寿衣，放进爷爷的棺木，将你安放进你挚爱的土地。那一天，天阴的很重，空气中弥散着雾一样的雨，结在头发上成了霜，结在睫毛上成了泪。我跪倒在你的墓穴前，看着一锹一锹的黄土撒向你的棺木，我的呼吸似乎也在一点点的窒息。当最后一锹黄土将你的棺木完全掩埋，父亲，我扑倒在地，泪流如雨，我知道，这是我们父子二十三年尘缘的永诀！
下午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天越发的阴冷，我坐在家里，烤着火，心里想着葬身野地的你。快傍晚的时候，我实在坐不住了，跟母亲说，天这么冷，我得去给他去烧堆火。母亲说，顺便把汤也给他带上。我带着母亲煮好的汤，像以前给果园里的你送饭一样，来到你的墓园。一边唤着“父亲，喝汤了”一边将热汤泼洒在你墓地的四周。之后，从打麦的场里抱来一抱一抱的秸秆，围了你的坟，点燃了，捂成烟，给你取暖。
父亲，我本以为你入土我为安，舍弃一切将你葬回你挚爱的土地，便还清了你的债，了断了今世的缘，哪知，你竟像一颗被埋进土里的种子，二十年来在我的心田上恣意的生根、发芽、成长、开花，藤蔓缭绕，盘根错节，以至竭尽了心力，扰乱了心空！
那个冬天，在郑州的校园里，我一遍一遍阅读迟子建的《白雪的墓园》，一遍一遍地思念家乡山村白雪覆盖下的你；每一遍阅读都增添一次对你的思念，每一次思念都增添一份内心的疼痛。为了拉开时空的距离，摆脱对你的回忆，第二年春天，我辞掉了郑州的工作，经人推荐，到北京入北师大读作家班，我希望一段全新的生活能活出一个活泼泼的自我。
那一年，女作家张洁出版了她为母亲写的《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或许是踏进了她的脚窝，那本书读得我心如齑粉，泪如雨下。课堂上，我跟她说，我要用全部的情感为天下的父亲写一部书——《下一世，我做父来你做子》，将你毕生的付出全部的还给你，也给做父亲的你一个安慰。
这个决定，或许是我有生以来最坏的一个决定！从那一天起，你夜夜来我梦里，无论我在北京，还是到厦门，你扰得我的内心一刻不得安宁。许多次我都在很想，远隔千山万水，你是如何寻到我，来到我梦里的。父亲，在你离开我的那些年里，你一直在我梦里，或者你就是一个梦，一个我害怕进入又不愿醒来的梦，一个因甜美而忧伤的梦，一个永远无法捕捉的梦。而每一次穿越时空、温馨相聚之后的怅然若失和泪湿长巾，确是真真切切的现实。父亲，因为你，我变得多愁而善感！
也是从那以后，我的内心开始变得柔软，心里总有一个想法，你身边最亲的人就那样永远的去了吗？异世的他对你一点牵挂都没有吗？如果他像你牵挂他一样也牵挂着你，他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与你相见呢？来你的梦里？还有呢？他们漂泊的、轻盈的灵魂会不会像调皮的风儿一般，在你身影出现的任何地方、以任何的形式具化在你的面前？比如草尖上的露珠，比如水中的鱼儿，或者寒冬房间里一只嗡嗡叫的蚊子，甚至，田畴的蟾蜍。无论你看到它们时的心情如何，它们都笑吟吟地望着你，亲近你。父亲，因为你，我变得善意而温暖！
父亲，为了偿还许你的诺言，在你离世的前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将你想念。但思绪难成，落笔更艰。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将你写进6000字的小说里；我又用了三年时间，将你写进不足3000字的散文里；最后用了十年的时间，将你浓缩在了一首不足30行的小诗里。许多个夜晚，每次想起对你的承诺，每一次都越发的痛苦万分——祭文难成，而流逝的时日正冲刷着我对你的记忆。
2005年，我有了自己的宝贝，成了一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宝贝的出生，让我内心更加的柔软，对着咿呀学语的孩子，我想着你，想起一个个的故事，想着怎么像你一样做一个让孩子怀念的好父亲。这十年里，我将你的故事给孩子演绎了千万遍，但还是成不了一篇文字！
父亲，今天是你离世二十周年，我想跟你说，那篇文章我不再写了！我用十年时间来思考你，我用10年时间来演绎你；我用10年时间来怀念你，我用10年时间来学习你。一个行动比一百万字更有意义！我蓦然发现，昨天的你已经融进了我的血脉里，而今天的我已经成了昨天的你！
1994年12月7日，大雪，我用你最挚爱的土地将你埋葬；2014年12月7日，大雪，我用我此生最重要的这篇文章将你彻底埋葬！
父亲，东逝水了，请离开我的心，去寻你的路吧，尘世的路还很漫长，只有将你埋葬，我才能真正长大；只有将你埋葬，我才能足够坚强；只有把你埋葬，我才能成为我们自己；只有将你埋葬，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
我们都是孩子，我们都需要阳光般地关爱；我们都是父亲，我们都有拥抱天下的情怀。假如，你温煦的灵魂还漂浮在苍茫人间；假如，你还能感知到儿子对你深沉的牵挂与感念；假如，你还时不时来到我的身边挂碍我的前程与未来；父亲啊，今夜，请来我怀里，我做父，你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