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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疼】安魂帖(征文·散文)

时间:2020-04-15 00:16
  一   每次回乡,我总要去看一眼堂哥那间作坊,作坊虽小,但那里曾是一个乡间匠人的秀场。如今,作坊成为一架锈蚀的钟表,凝固在某一时段,一动不动。墙面斑驳,布满坑洼,那是时光留下的老茧。   雾幔轻笼的早晨,站在山头眺望村庄,露水里村舍像一张陈旧的木版年画,在风吹日晒中褪去了鲜活的颜色,只剩一层水一样的白光。   炊烟久久不见升起,只有光线轻薄地打在苍白的纸上,风一吹纷纷破碎,那是山村贫血的脸庞。阳光已经困倦,带着浮肿的眼神,在墙根下无力攀爬,泥地里不知是谁留下了隔年的脚印,印坑中布满青绿的苔藓。   仰头遥看,土坡上高大的麻石村碑,已沉陷泥土,面目不清,字迹模糊。那些貌似山寨的屋场,依旧开满梨花、桃花和李花。春笋依旧拱破泥土,刺向天空。   堂哥是祖传三代的木匠,以前每次回乡我都会看到堂哥在作坊中挥汗如雨,吭哧吭哧地刨着木板或木方。动感的堂哥带着一种天然的美感,让我看到劳作的美丽,嗅到汗水的芳香。   刨花带着树木的气息,如海浪一样翻卷,像柳枝一样飘飞,我站在作坊内大口呼吸,空气中满是鹅黄的木香。   堂哥虽是出色的匠人,可散落在山野,就像一粒草籽,一生都在风沙里翻飞。世居熏风和畅的农耕乡野,堂哥依凭祖传三代的上等手艺,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得很有脸面,很有尊严。婚嫁喜庆、盖居造船、丧葬入殓,家家户户都离不开他精湛的手艺。可是数千年的积淀,在短短的几十年里突然沉寂,风起云涌的工业化浪潮,让无数匠人渐行渐远。处在科学技术统治的时代,世界文明的机制和设置在科技的操纵之下,变成千人一面。大家穿一个品牌的服装,吃相同口味的食品,住布局雷同的楼房,用相同款式的手机,科技的强权将人连根拔起,又让人傻子一样服帖。面对一个欲望横流的时代,堂哥纵有出众的才华,绝妙的手艺,他也无力为自己构造独一无二的世界。传统匠人被高速的流水线生产模式而挤兑,那些铁匠、木匠、篾匠、染匠、漆匠、弹匠、裁缝,他们的背影日渐遥远,他们的动作日见陌生,他们的形象日见瘦小,最终将在乡村旷野中销声匿迹。   我在夏秋时节踏上了回乡的山道,老远就能望见屋后几畦碧绿的菜地,门前一垅泛黄的稻田。一种小桥流水,老树昏鸦的古典意境,浮现眼前。如果回乡的时候刚好是瓜果满园,丹桂飘香的仲秋,能看到山野的天空湛蓝如洗,小河碧清透亮,屋顶炊烟袅袅,几声鸡叫,几声牛哞,那简直是来自天堂的声音。这般唯美的田园无不令人神往,让外人羡慕。可是来此一游的匆匆过客们,蜻蜓点水般的感受,哪能理解天远地偏的山野,哪能看清孤寂落寞的心路。   堂哥有顶好的木匠手艺,大伙都说,如果堂哥愿意出去闯荡,早就是百万富翁或千万富翁。初闻此言,感觉并不靠谱,像是投其所好的恭维,无来由的吹捧,像贪杯之后的胡聊海侃,有点夸大其词,不切实际。   可是堂哥乃山野村夫,一介种地为生的农民,放到城里也只属引车卖浆者流,入不了台面,上不了档次。因此,别人对他压根就用不着吹捧和讨好。说他本可成为千万富翁,那也是有根可寻,有据可依的事。他带出的十几个徒弟,当初个个都是穷光蛋,远行他乡也多半是被逼无奈,当时外出并不敢妄想日后能富贵还乡,只求个温饱,养活一家子老小足矣。   徒弟们年轻,年轻人有梦想,有野心,也有胆识。与众多创业者一样,他们的发迹史就是一部血泪史,毫无传奇性可言。都是从最底层开始,吃别人不能吃的苦,遭别人不愿遭的罪。他们有过皮开肉绽的伤痛,断过指头,受过威逼,遭过谩骂,饿过肚子,睡过坟地。有个别人手指还断过两三回,最后连整只手掌都被机器吞下、嚼碎,成为一摊肉酱。他们没日没夜地加班,从一个普通打工仔开始,一点点掌握窍门,一点点积累经验,直至轻车熟路,练就了本领,再大着胆子出去单干……   二十多个春秋过去,徒弟们不再是当年的穷木匠,他们在广东一个叫顺德的地方开起了各种名号的家具厂。徒弟成了老板,订单从国内做到了国外,资产从几万上升到十几万,然后再到几百万过千万。每逢过年过节,徒弟们衣锦还乡,带着新换媳妇,开着亮眼的豪车,腆着发福的肚子,上门看望灰头土脸,胡子拉碴的师父。进门率先奉上好烟好酒,再是一番感恩,接着来一番感慨,最后发表一通感想。徒弟们坐在师父贫寒的土屋中,每一句话都透着世事如梦般的吁叹和惋惜。而那间培养过不少富翁的作坊,已经密布蛛网,一派萧条,像掏空的鸟巢,鸟儿已经羽毛丰满,远飞他乡。   站在作坊外,徒弟们免不了要多看几眼,独自温故那段学徒的岁月。当年昼盼夜想,渴望早日拜师名下,祈求纳入门墙,忝列其中。而学成之后又是那样急切,急切地逃离这扇屋门,栖上高枝,寻找更广阔的天地。望着那扇木门,徒弟们有一种隔世之感。他们都是从那扇破烂的木门中走出去的山村匠人,当春天汹涌澎湃地到来时,山村却在一天天瘦弱苍老,但从他们脸上却见不到一丝难过的表情。      二   已近花甲的堂哥,没有太多的想法,自己做了一生的穷木匠,儿子嫌老爸做木匠没出息,彻底与木匠行当“拜拜”。技校毕业的儿子,正好十八岁,骨子里全是与传统格格不入的叛逆,舅舅买给他的长途车票,成为送给侄儿最好的成年礼。   十年的光阴流变,其间有多辛酸和血泪?这个恐怕已无法统计。只有老板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尖锐如芒刺,不时扎着一位打工仔自卑的身心。梦想是困境中唯一的安慰,微光始终在头顶隐隐闪烁。28岁,那是冲向“而立”的最后两级台阶,这一年曙光初现,打工仔终于成为五金作坊的小老板。尽管最初的技术和订单都是从老板那儿“剽窃”而来,但对于一个挣扎在底层的打工仔来说,这么做也属被逼无奈,如果只会死心塌地做个打工仔,那将永无出头之日。   儿子两年前结婚,一年后生了孩子,把孩子放回老家来养,显然儿子和儿媳妇都不放心。山村偏僻,远离现代生活,购物、就医、入托全是空白,只有让父母过去帮着看孩子,那才是唯一的选择。   儿子正处在创业初期,小工厂的事情千头万绪,做老板身兼数职:从采购装卸,到进厂加工,验货包装,事必亲躬。什么都得自己管,所以儿子希望母亲过去帮着照看孩子,让他们夫妻俩一心打理工厂。   堂哥开始坚决反对,认为养个孩子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不放心送回老家来养,就请个保姆过去。可堂嫂疼爱儿子,更疼爱孙子,请保姆她放心不下,于是夜夜都在枕边吹风,想尽办法劝堂哥与她一块过去。堂哥哪能跟她过去,首先不说舍不得屋舍田土,就连伯父的难题也无法解决。伯母过世得早,伯父一直没有再婚,老人又当爹又当妈,把一双儿女抚养成人,兄妹俩上完了中学,能写会算。后来伯父又让堂哥随自己学了木匠,教读婚配,操劳一世,老人不易容,堂哥哪能扔下老父不管不顾。   说起山村的变化,那是从堂姐出嫁那年开始的。堂姐是山村第一批外出的打工妹,在温州一家服装厂搞刺绣,一做就是八年。八年的时光让堂妹从一个稚嫩的中学生,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姑娘。那年冬天回家过年,堂姐身后跟着一位瘦高的小伙子。小伙子皮肤白净,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眉眼间充满了怯生生的表情。初次拜见准丈人,小伙子像个犯错的小学生,红着脸、低着头。进门时目光躲闪,进门后站着不敢说话,与现在胆大妄为敢爱敢恨的小青年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一开始这门婚事就遭到了父子的强烈反对,特别是堂哥,像见了八辈子仇人。尽管人家一脸虔诚,备了重礼上门,但他态度决绝,表情冷漠,仿佛别人根本不是来相亲,而是来寻仇。堂哥不给胆小怕事的眼镜男子一星半点的面子,逼着他当晚就要离开。堂姐只好寻死觅活,与堂哥大吵大闹,堂哥这才同意暂且让眼镜男子在家留宿一晚……   后来因此事堂姐与堂哥大吵过几次。堂姐说堂哥心怀鬼胎,怕她远嫁之后撇下老父不管,侍候老父的事就会落到他一人头上。其实堂哥的胸襟并没那么狭隘,他是不忍心妹妹就这么突然离家而去,远嫁他乡,像一朵飘走的云彩,不见踪影。特别是他没有见证妹妹朝朝暮暮的恋爱过程,不了解眼镜小子的底细,心里不踏实。说到底就是不忍割舍这份亲情,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往后相互来往多不方便?最让他感觉别扭的是说话,亲人之间交流起来还要用“广播声”(普通话),一个人离开了乡音,亲情也就显得生疏起来,乡音才是传递情感的密码,丢了乡音,也就丢了故乡。   堂哥没想到妹妹会那样揣摩自己。妹妹的话像一把刀子,戮向堂哥心上,堂哥被戮痛了,像受了内伤,竟没有再去阻拦,妹妹在抗争中获胜,嫁到了邻县。      三   在外漂泊多年的堂姐,最终随丈夫回到了故乡。如今堂姐的儿子已上初中,夫妻俩用打工攒下钱在老家盖了楼房。房子盖在公路边上,夫妻俩合计着开了个小饭馆,因价钱公道,口味纯正,过往司机绕道过来吃饭,生意越做越旺。堂姐在后院养了鸡鸭,在再远一点的地方养了猪羊。亲家公特别勤劳,种了不少的田园蔬菜,栽了各种瓜果,饭馆用的食材属于自产自销。小饭馆很快就火爆起来,周末或节假日,很多城里人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地过来尝鲜。   堂哥看到妹妹一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心里不免暗暗佩服妹妹的眼力,当年她认准这个戴眼镜的胆小男人可以依靠。姑娘嫁人其实也是一件颇有风险的事儿,几乎称得上浴火重生。不幸的婚姻会毁掉一个人,而幸福的婚姻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堂哥看到了妹妹的幸福,他打心眼里高兴,回想自己当年强烈反对妹妹的婚事,心里便有愧疚,所以当自己想求助妹夫帮助的时候,总感到不好意思开口。   儿子的电话像催征的战鼓,堂嫂还未起程,堂哥的内心就变得复杂起来。伯父身体不好,特别是近年来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常常会半夜出门,到外面瞎逛,有几次险些跌入水库。堂嫂离家时,堂哥显得依依不舍。两人属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在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平时从没说过甜言蜜语,可夫妻俩一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情感全都沉淀在心里。现在堂嫂要远行千里,而且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堂哥心里顿感空空落落。   除了感情上的依恋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堂哥不会做饭。尽管堂哥十分能干,无论是木匠手艺,还是干农活,里外都是把好手。可偏偏不会做家务,甚至一碗面条都下不好。堂嫂走的那天晚上,她依偎在堂哥胸前,问他:“我走了,你一日三餐咋办?”   堂哥装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松地说:“放心吧!我和老爹不会饿肚子的!”   堂嫂走了,堂哥像个刚入门的新媳妇:喂猪、做饭、洗碗、洗衣,从头开始,他一样样摸索。开始显得手忙脚乱,很不适应,慢慢也就习惯了。每天早上,堂哥先把煮好的稀粥盛给老爹,自己再凑合着吃点,然后急着出工。   日子一天天过去,惊蛰前后,堂哥把屋后的一垅地翻垦过来了,他赶着季节栽上红薯,种了玉米。菜地减少了一些,他扩种了花生,家里只剩父子二人,蔬菜也吃不了多少,多种点红薯,能当猪饲料,年底卖几头肥猪,这是堂哥家里的经济来源。   门前的水田原来是种双季的,现在家里已经不缺吃了,人工、种子、化肥成本不断上涨,堂哥干脆把双季改成了单季。端午节前,几亩水田全部栽插完了,忙乎了几个月,堂哥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端午节前一天,伯父跟堂哥说,他想吃粽子。当时堂哥一听有点为难,包粽子是个技术活,他从来就没弄过,既然父亲想吃粽子,肯定得满足,好在这也不算个难事。堂哥想了想,到村头把徐婶请来帮着包粽子。徐婶比堂哥要小几岁,她儿子是堂哥的徒弟,平时两家关系处得不错。徐婶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这些年儿子在外挣了钱,家境一年比一年好,无论是吃穿,在村里头都属上等水平。她家里有现成的粽子,提了一篮子给堂哥。堂哥再三推让,可徐婶执意要给,堂哥只好收下。那些天徐婶也正有急事要找堂哥。原来徐婶家的小孙子某夜在外受了惊吓,高烧不退,满嘴胡话。村医上门打针服药,可高烧仍持续不退。徐婶六神无主,万分着急,后来邻居给她建议,让她火速去请黄大仙施法。   堂哥一听就明白了,黄大仙是山里的巫师,每次施用法术都得雇请“阳兵”。黄大仙自己称当“阳将”,后面还要跟上“阳兵”,隔三差五就会在山村里鼓捣一回。做“阳兵”必须是阳气十足的精壮汉子,只有威猛强壮的“阳兵”,才能压住阴气。山里青壮年稀缺,堂哥被人家请得多,每次做完会给他酬谢,老人们都知道做“阳兵”的顾忌,因为捉鬼驱邪,会折损阳寿,所以充当“阳兵”被视作积大德的事。   深夜,大仙在旷野中烧香燃纸,时而辅以各种夸张的手势,完毕再朝孩子受惊的方向一通默念。“阳兵”则列队在后,跟随大仙往回直行,无论水塘河沟,还是山峁坟地,均不得绕道。这叫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他们沿途大声呼喊,把孩子走失的魂魄喊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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