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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小说】驴年马月.序

时间:2020-05-23 00:42
  序:人和畜生到底是一样的   1   屯妹的公公尕老汉忽然开悟。愤愤地说,人和畜生到底是一样的。   这个尕老汉想得远。1949年中秋那天,他从溃兵队伍中逃脱,回西凉老家路上挣了一头关中毛驴子,白唇,碎白花蹄子。驴主人看样子是个军官,被流弹打趴在一堵土坯墙下,身下一泊臭血。他用一面破旗帜草草拧个绳子,一端拴在驴脖上,一端死死缠在胳膊上。驴主人看见尕老汉走过来,操着秦腔喊,小总爷,有个生意做不做?   尕老汉那年才十八岁,是个青皮后生。回家路上,枪扔了,刀也扔了。不是甘心扔的,是不敢不扔,因为,拿刀拿枪就是兵,时不时飞来的流弹专认兵的脑壳。他甚至就是虚举着两手上路的,这个动作他下意识地保持到了现在。   尕老汉站住脚说,啥生意?军官眨巴着眼,嘿嘿一阵答,我要上西天,死身子舍不得晒在阳间。小总爷要是肯帮忙,把这堵墙推翻了,埋住我,毛驴子就归你。   尕老汉想了一会,说,中,你先把眼睛闭住,驴缰绳给我。   军官把驴缰绳塞到尕老汉手里,拿指甲抠着他的手心,巴结地干笑道,下手麻利些。尕老汉郑重地点下头,一手牵上驴,转到土坯墙的后面,朝天喊一声,老天爷,行行好哇,收个新鬼哇。说话间脊背贴紧墙,卵子夹紧,丹田发力,肩胛骨猛一撑,轰地土坯墙倒了。   四周冒起一股发霉的黄尘。   尕老汉有了毛驴子当脚力,一路虽然受了不少惊吓,还是赶在中秋节回家了。尕老汉的爹爹看到儿子上炕就打起鼾,摇着头说,人不如驴。你看,你看看,一块来的,人睡死过去了,驴还在槽头上叫唤哩,驴球子一扑一张哩。   尕老汉后来记起他爹爹,就想起这句话。   随后,有了大集体,有了生产队,村人的一切财产交给公家,毛驴子进了饲养院。和毛驴子同时住进饲养院的,还有邻家的马、牛、羊、猪。他爹爹及早预备下的棺材,赶上了用场,当了饲养院的豆料箱。   世事如飞。眨眼就过了三十年,白唇毛驴子的四世孙都三岁口了。老驴记不清哪年就殪了,他也记不清哪年自己就娶了婆娘,生下了三个卵崽,卵崽子们如今长大了。大卵崽早有婆娘了,二卵崽和三卵崽正在叫春,颇烦。   现在是1981年的正月了。分田单干,不容迟疑的。年前腊月生产队分清了田,有田没牲口咋成?分牲口是眼下的大事。   尕老汉蹲在驴槽上,撮着手指,幽幽地吃卷卷旱烟的屁股。烟弥漫开去,驴们眦着牙躲避。队长是抗美援朝的老兵,脚丫子被炮子儿炸去一段,留着残疾,走路像舞蹈。他也猴酥酥地蹲在驴圈门槛上,背对着尕老汉,把几张《人民日报》折成方块儿,吱地一撕,吱地一撕,一撕一沓子。队长把其中的一沓子丢进驴槽,尕老汉忙一张张仔细收好。一沓子碎纸片,那可是一日的卷烟纸哩。几个男人见队长发卷烟纸,围了过来,每人领到了一份。能领到卷烟纸的都是队委,队委是世上最低级别的常委。卷烟纸等于凝聚力。   不过,分完牲口,生产队就空有其名了。往后,谁过谁的小日子,分卷烟纸的岁月马上结束了。尕老汉在收纸的当儿忽然开悟。他说,队长啊,人和畜生到底是一样的。   队长啐了一口,站起身,舞蹈几步,说,依我看,人不如畜生。畜生才不用为分田单干操心哩,畜生才不为崽子们娶媳妇发愁哩。   一个队委卷了支烟,正趴在炕洞门前的火灰上,拿小树枝煨火星。火星子亮一下,社员口里叨的烟卷头上就焦黑一下。队委吃一口浓烟,笑着说,人不如畜生,你看畜生配种时,它身下还有个扶球的人哩。   一旁的女社员们大笑起来。   尕老汉正打算阐述人和畜生到底是一样的道理,猛地觉得槽头一晃,环眼一察,发现白唇要跳槽了。只见槽尾栓的白唇大叫驴弓起了腰,下腹先是开了一朵乌青的铁花,接着,花蕊处长出一根冒着紫气的象鼻子,鼻端流着冷米汤。白唇的象鼻子陡地一硬,变成了青铜古杵,整个驴腰拉起了大弓,那大弓啪一声就近支到了一头黄骟骡子的身上。   嘭,嘭,白唇和黄骡受惊的缰绳把木桩崩断了,石槽倾翻,粪沫、草屑和丝丝缕缕的光斑像蘑菇云一样蒸腾起来,尕老汉在蘑菇云中叫喊起来。   白唇和黄骡踢打着冲出圈门,坐在饲养院向阳一排木槽上的社员们慌忙起立,四处躲避。队长舞蹈着骂,捉畜生啊,畜生们,快捉畜生。   两个饲养员举着哨鞭,猫腰贴上去捉牲口。黄骡是被骟过的,没野气,挨了一鞭子就定在当院不动了。白唇却跟饲养员打起了游击战,左躲躲,右晃晃,屁股一拧,驴身跨在队长办公室的门槛上,身下硬物把门框敲得当当响。   捉驴的人们怔住了。   白唇眦着牙,迈头就把门框上贴的春联啃下一条。队长一看,门框上“天增岁月人增寿”少了个“寿”字,“寿”在驴嘴里嚼着,顺驴唇滴塔着鲜红的汁液。      2   西凉这个地方,风硬。   左边是祁连山,右边是大沙漠,中间一块地像个长扁担,西头挑的是嘉峪关,东头挑的是乌鞘岭。黄土大路酥软,泡着黑头石子和秃顶的柳树,两旁是土坯房子,墙土被太阳朝一层晚一层地描上旧胭脂。旧胭脂是西凉民居的底色。柴泥下暴露的土坯都是年老的,被风碰掉了棱角。牛粪饼贴在墙上,干一层湿一层,扑闪着青霜的睫毛。   柴屑,粪沫,沙子,这三样东西无处不在,在炕上,在被窝,在锅台,在眉毛。尕老汉的裤裆一抖,落下的都是它们。因为风硬,这三样东西就悬浮在半空里,生出锐角。西方庚辛金,西凉天地间的辛金,其实正是悬浮在半空里的这三样东西。   辛金是金属,是生活的旧胭脂色的悬浮物。   尕老汉是有名字的。不过,用笔写出的名字,都出现在土坯墙上。第一次是当兵时,保长贴上一张白麻纸,指出一处墨迹对尕老汉说,这就是你,娃崽,你的名字是张尕财。尕老汉一生首次端详着自己的名字,眉目间很神圣。第二次是土改时,农会主席让他在一张纸上写名字,尕老汉说,字儿认不得我,我摁指印行不行?农会主席很生气,示意旁边的一个识字的地主代他写。尕老汉斗地主很上心,地主暗恨着他,就把他写成了张尕驴,尕老汉望着自己的名字,眉目间又怜爱又神圣,在“张尕驴”上摁上了鲜红的指印。后来,他就成了张尕驴。   尕老汉对自己成了张尕驴一点也不生气。地主那天代写村人姓名时,许多人成了“老驴”、“死驴”,他是“尕驴”啊,人家手下留情喽。当野,地主上吊死了。上面来人重填名,留分头的书生喊,张尕驴,谁是张尕驴?   尕老汉站起身说,是不是指我?书生核查一会,说,你就是张尕驴。尕老汉点头说,我是张尕驴。书生指着“驴”字,叫他上前细看。尕老汉对“驴”字的第一次直感,就是在那天的豆灯下完成的。   尕老汉的名字第三次出现在土坯墙上,是在选队委时。他央求自己的大儿子细看一下,是不是真是“张尕财”三字,大儿子是红小兵,看上一眼,骂道,张尕财个球,我看不如改成张革财。大队书记听了,十分赏识他的大儿子,马上就给他改了名。从此,尕老汉就成了张革财。   但在生产队里,人们还是沿用旧称,叫他尕老汉。八十年代初,我到这个村搞人口普查时,见过尕老汉。一米五十左右的个子,小手,细腿,头却出奇的大。焦黄的头上,早谢光了发,额上七八层皱纹里填满了柴屑、粪沫和沙子。大头却是小眼、小嘴,因而鼻子显得特别扁长。他一生患有沙眼,脸上有泪沟,交汇到鼻孔处。风一吹,泪两沟,鼻子一吸劲,就回流进鼻管了,下了咽喉,喉结处咯噔一响。   我和尕老汉进行过长谈。   张革财!   在。   你会写自己名字么?   尕老汉答,字儿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他。   那你总认得自己的名字吧?尕老汉答,不认得。   我进一步问,你一个字都不认得?尕老汉笑着搔头皮,一股风吹来,尕老汉的泪沟里有了白亮的水,他吸鼻,头一仰,喉结一响,然后打个喷嚏,说,我只识得一个字。   我说,张字?他摇头。一字?他又摇头。   最后,尕老汉肃着脸说,我认得驴字。   他说得时间远,说为了个“驴”字,出过人命。命主做梦都想不到,多少年后竟成了他的儿女亲家。他的大儿子张大崽娶了命主的三丫头三喜儿。   啊!三喜儿。我惊呼起来。   三喜儿,一个搅得坝区几十村永无安宁日子的女子。   关于她的美貌,西凉坝区那些有头有脸的男人津津乐道不已。我搞人口普查时,公社书记和武装部长斗最,他们是喝了不少酒,正到欲火旺盛的时候。公社书记说,唱歌的郭兰英漂亮啊。部长说,也就是她声音解个馋,人没见着,干着急。公社书记说,我是见着了一个,美到心尖尖了。   我和部长忙问,哪里见的?书记说,电影里见的,《小花》里的那个女子。部长说,咦,我也见过,还到银幕上摸过,干着急,球不顶用。书记一急,骂道,球顶用,你敢去找三喜儿试试?三喜儿比电影里那个美几倍吧。   部长叹道,三喜儿一家男人像狗看守着,没机会啊。      3   我的故事就从三喜儿讲起。   我搞人口普查时,到过三喜儿的庄子。那个庄子是个简易居民点,两排土坯民房,都没院门,土坯在西凉坝区是不计钱的,只要出力,就有造不完的土坯。土坯都是长四方体的,晒干后码起来,就是一堵墙。三喜儿所在的那个庄子,都是土坯码出的院墙,墙与墙间留段空隙,就是院门,但一律没有木制的门框。   两排民房的中间,是一条大土路,冒着喧尘,土路靠民房的一面,是高高低低的粪堆和柴禾堆。三喜儿家的院子外靠路的地方,惟独没有粪堆。大队书记笑着说,三喜儿家不敢在院墙外堆粪,因为高高的粪堆在队里男人眼里,不啻就是爬房的梯子。书记说,李干事啊,你仔细观察,这两排民房,谁家的墙上蹬痕多,谁家肯定养着漂亮女人哩。   可不是?三喜儿家的房墙上确实蹬痕累累,好些土坯被爬墙者掰断了。三喜儿家的人特意在墙头上撒了烂瓶渣子,尖锐的玻璃和了稀泥,耸起一道高约三十公分的碎玻璃墙。   她家的土坯墙隙间留出的院门外,卧着一只大黄狗。一见人路过,大黄狗就把铁绳崩得嗵嗵响,发出警告的吠声。我和大队书记探头一望,大黄狗立刻狂吠起来。这单儿,大队书记扑哧一笑,说,小学的刘老师倒是不怕这狗。你猜他是怎样进去的?他啊,野里憋不住,摸到这里了,急中生智,见驴槽上放着个芨芨草编的大草筐,他腰一缩钻进芨芨草大筐,顺势一滚,就进了三喜儿家的院子。他家的男人们多,把刘老师打了一顿,告到公社,刘老师挨了处分哩。   三喜儿家的房子呈“L”型,拐角处是厨房,有门框,没有门,幽黑莫测。西边靠厨房的那间,门上有碎布片篼成的格子小门帘,与其他门上仅有光板门扇不同,说明一定是三喜儿的卧室。   按大队书记的话,这间房子,是坝区几十村男人们的奢侈梦。   靠南的一间大房子门前,坐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满头柴屑,脸上结着垢甲。他一边用报纸卷旱烟,一边盯死我,恨恨地骂,牲口,走远啊。   这个男子,书记介绍说是三喜儿的二小叔子,脑子生了病,就怕任何男人进他家的院门。   忽然,尕老汉从院外的柴垛上伸个懒腰,下地后朝我走来,喊道,李干事,进去喝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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