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忽已远，所爱在远道

　　1.　　 从9岁起，式微就已经知道她生命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来去匆匆。　　 没有谁会陪她到很远很远，远到她容颜老去，走不动了，然后陪她躺在摇椅里晒太阳。　　 她一直在提醒着要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要坚强。　　 要独立。　　 拒绝期待。　　 没有人欠你很多。　　 通过自己的双手去获取自己想要的。　　 只要有明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纯真的笑容，就已经足够。　　 欲望越少越好，活得通明清淡。　　 是父亲的病重迫使着她成熟。　　 那年，她只有9岁。　　 家人都当她是个孩子。瞒着她。　　 可是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从出生那刻起就是。　　 她早已看出了父亲的脸色一天天苍白下去。父亲已经很长没到镇上的邮政所去上班了。他最喜欢的象棋，他最爱喝的酒都被他抛在了一旁。他的易经，已经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很久没有翻动的痕迹。是他的身体剥夺了他一切的权利。　　 病中的父亲躺在堂屋。眼神空洞，盯着顶棚，目不转睛，似乎要使劲找出点什么。脾气暴躁。母亲或者奶奶来服侍他喝药时，他会破口大骂。而这两个女人却心甘情愿地忍受着他的一切。屋子，院子里到处到流淌着浓浓的中药味。刚开始她会皱着眉头，嚷嚷着我不喜欢这些味道。可是谁会顾及一个孩子的声音。大家都在为一个更重要的人忙碌着。他的病已到了晚期。或许下一秒就会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个世界。于是，习惯了这种病怏怏的味道。　　 没有人能顾及到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她已开始慢慢长大，以不同于外表的内心奔走在学校，家里，药铺间。默默地成熟。像一株诡异的植物，在暗处疯狂地抽枝长叶。终于她也开始害怕，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离奇的想法。可是，她越抑制，那些想法就越强烈。　　 没有可以理解一个9岁孩子的内心。看着乱得一团糟的家，她放弃了给大人倾诉的念头。狠狠地把它们全都咽回心底。　　 习惯了仰头看天，更小的时候，生命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永别。小姨，一个善良美好的女子因为先天的心脏病离开了她。记得小姨走时，微笑着对她说，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想我了，就仰头看看天空吧。　　 于是她开始知道，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每个人最终都会抵达那里。　　 看着父亲一天天瘦削下去的躯体，她有了一种恐惧。这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就要这么离开她的世界。尽管他曾经承诺要看着她走进大学，嫁个好人，活得光彩。他要好好爱她，给她最珍贵的。可是他现在就要离开了。没有谁可以陪谁永远的。总有人要先走。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如果是逃不掉的分离的话，她宁愿自己是最后离去的那个。　　 她永远不会忘记父亲下葬的那个春日。寒意未去，寒鸦掠过，唢呐凄凉，听得人不禁无声地哭泣。她一袭白衣，跪在父亲的遗体前。　　 那一刻，她想起了这个男人对她的种种的好。她还没来得及回报，却已阴阳相隔了。心中狠狠地痛。　　 她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这么深入地去爱。不要刻骨的爱。爱来了不由你，它走了，你还是奈何不得，还会让你搭上自己心上最重的疼。　　 莫爱。莫爱。　　 不要去爱。　　 永失吾爱。　　 2　　 那一年，14岁。她遇见林。　　 相识的过程很简单。没有起伏的传奇。他们恰好被分到一个班级。　　 他确实是个出众的男子。笑容纯粹。外表冷漠。喜欢独来独往。人缘却出奇得好。喜欢看各种杂书，成绩却依然会引来老师的啧啧赞叹。　　 她是从一个笑容开始迷恋他的。说不出的爱怜瞬间弥漫了她的全身。　　 她知道优秀的他，平凡的自己这之间的距离实在是比飞鸟和鱼之间的距离还要远。可是，她不管不顾。爱上了，便是自己一生的劫难。　　 她常在做的一个游戏是站在阴暗处看着他。他让她欣喜而甘心地观望，深刻而谨慎地喜欢。就像看一场风景，只能遥远地站着。不允许自己接近。这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因为可以一直看到死。　　 他是她的一个秘密。她将其深植于心底，不让任何人从她的表情窥测出她的内心。连她的母亲，朋友都不可以。只是在黑夜里编织的梦再美好的梦终究要面对太阳的。她不容许自己的爱只是夜里的露珠，见不得光。　　 该怎么让他懂得自己的心事呢？她的爱那么卑微，她害怕她一说出口，所有的就飞走了。　　 如果说了，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不知道。她的爱太炽热，太执著，太汹涌。她清楚地知道如果放纵自己的情感总有一天它会焚烧了自己。　　 该如何是好？她自知自己不是那种。她也敢爱敢恨。可以为一个人奋不顾身。可是，现在当那份爱真的来临时，她却想要退缩。　　 每天淡淡地微笑，寒暄。对她而言，已足够。她所求的不多。不要一生一世，不要永恒。只要这种淡如水的相交可以就这么持续下去。　　 只是，这么优秀的男子，该不是只由她一个人独享的。他的光辉太耀眼，她们都看到了。　　 锦瑟说，我要追她。　　 她没有惊讶，只是有一些感觉不好。就像是与一个玩伴分享自己的糖果。她百般不情愿。却不能让她看出破绽。于是她很配合地说，我支持你哦。你这么漂亮，肯定会成功的哈。　　 锦瑟笑着说，呵呵，式微，那你可不可以帮我啊？不行，这回你一定要帮我。你可是最好的姐妹了。　　 她愣了一下，始料未及的结果。心底生生地疼。　　 眩晕了好几秒。原来他于自己仍是河彼岸的城堡。不管多么瑰丽动人，仍是难以触及的遥远。　　 原来一切只是自己的想象。从来没有什么真实。　　 那一刻，她狠下心：好啊。　　 话出口，她有懊悔，但更多的是诀别。再见，旧爱。再见，老时光。　　 她帮她写了情书。夜里，在那盏昏暗的台灯下，她将自己所有微小的心思全都一笔一画地写了进去。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　　 挑个星期天，她独自去了教堂。带着那本纸页发黄的《圣经》。那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那个生前最骄傲的不肯承认自己脆弱的男子却在生命行将终了的不多的时日里，皈依了宗教。在与命运进行过殊死搏斗后他终于认输了。　　 临终前，他把她唤到病榻前，颤抖着双手，颤抖着声音：式微，式微，胡不归？来自尘土，必将归于尘土。我迟早是要离开你的。一定是比你先走。　　 式微，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是要让你将人世间的离别都看淡看透，不要去刻意地探究爱的深浅。不要固执。懂得放手。洒脱些。　　 不必为我的离去哀伤哭泣。死亡是我在尘生间旅途的最后一站。下一站，我会在另一个国度看着你。我要看着你像别的女孩子在尘世拥有幸福。你要好好的，给我看。要微笑。　　 这本《圣经》你要好好保存。在你最孤苦最迷惘的时候翻开看看吧。相信我，它或许会对你有启示。　　 她把这些话都清楚地记住了。然后在她最美好的年纪，她在写给另一个她刻骨地爱着的男子的情书里引用了圣经里的语句：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他该懂的。至少该读懂这句话背后潜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收到这封情书的他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看着他幸福就好。她可以安心地离开他的世界。她一直记得父亲临终前的言语。　　 渐渐地，越来越恬淡散漫。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内心。　　 经常微笑。却并不是因为快乐。　　 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可以坦然地看着生命里许多事情的来来去去。　　 一切都是瞬息。想去的地方太多，想追的月亮太圆，想爱的人太远，容不得她敷衍。她要适时放手。不能在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消耗太多的心力。　　 如果她的退出可以成全两个人的话，她并不会觉得委屈了自己。反之，你会看见她微笑。　　 最终，锦瑟和林走到了一起。当她看着他俩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心底微微疼，却不是留恋。　　 你们一定要幸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要走到很远很远。这样我会很开心的。夜晚，她和锦瑟相拥在一个被窝里。她如此耳语道。只是，锦瑟一直兴奋着，向她絮叨着林的好。那些话，不知她听了进去没有。　　 她仍会每周定期去教堂。去为她爱着的人祈祷着，那些流浪在另一个国度的和陪在她身旁的每一个人。她不厌其烦地在十字架下默默地说出自己心底的每一个愿望。　　 谁把流年暗中偷换。时光如水，不留痕迹地推着大家往前走。初三了。大家都忙着中考。　　 林一直很优秀的。肯定会考入那所众人羡慕的市重点的。而她和锦瑟的成绩只要有个高中可以上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她试着让自己的成绩好起来，像林那般好。熬过一个月的夜。可是最终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这些。不是她擅长的。她不是全才。无法强迫自己去学那讨厌的物理化学。算了吧，就这样。　　 备考前的日子，锦瑟也不经常在式微面前提林了。偶尔故作轻松地问起，锦瑟会说，还是好好学习吧。我们一定要考入一所学校，好不好？　　 成绩出来后，就如锦瑟所言，式微和锦瑟升入了同一所普通高中，而林不负众望地进了那所大家都羡慕的重点高中。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了。心中有淡淡伤。　　 锦瑟却显得无所谓。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　　 锦瑟潇洒地一甩头：顺其自然吧！勉强不得的。　　 8月，她们一起进入了那所普通高中里。等待她们的会有什么？不知道。她还没做好足够的准备来迎接未来。她还是沉浸在与林有关的往事里，怎么办？　　 开始看书。把大量的课外时间都用来读与课本无关的书。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喜欢三毛的。那个自我，真实率真，敢爱敢恨的女子。　　 她把三毛的书寄给他。无关风月。不是残存一丝希望的暗示和争取。如果他懂，他该知道有一个女子曾经远远地驻足观望过，隐忍的爱情自生自灭；如果他不懂，那么更好，就当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彼此继续各自的生活。不相打扰。就像是从来不曾相识。互不再打扰。多么好。　　 书寄出后的那几天，她脑海里一直徘徊着newiththewind这几个单词。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如果自己也能像那个桀骜不羁的郝思佳那样，事情或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莫爱。莫爱。　　 不如相忘。　　 他还是回了信。信中大概写的是自己的高中生活吧。并不怎么如意。与锦瑟的关系也越来淡。或许是因为空间的关系吧。他说他并不曾真的爱过她。只是被一封情书感动。最后却发现这份因着一份情书而维系着的感情是这么不牢靠。他再也承受不起，终于想说放弃了。只是这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锦瑟说出口。所以，他请求式微帮他这个忙。　　 平静地读完这封信，她将其撕成碎片。真的随风而去了。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去找锦瑟。很长时间没和她在一起了。虽然是在一个学校，可是每周却也难得见一面。平日里大家各忙各的。她们的兴趣迥异，谁都不愿迁就谁。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不用过多的言辞，两人都各自退缩回自己的世界。给对方留一点空间。相处这么久，彼此喜欢什么，两人都很清楚。不会尴尬。作为朋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还没开口，锦瑟已经知道了她想说什么。阳光下，锦瑟刚染的红头发刺伤了她的眼睛。她永远是这么直接。不会遮掩。　　 其实，他早已知道了那封情书的真正的主人。不是我。　　 若是我们因为寂寞，因为报答，因为感动，因为怜悯，而去爱，这样的爱是不会将我们救赎的。　　 式微，谢谢你。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尽管我舍不得。　　 式微一直强迫自己要笑着听完这些话。可是内心早已是风起云涌。　　 一切都结束了。　　 曾经如此珍视的往事就这么被岁月的风吹走。　　 她开始明了，一切感情都有始有终。什么都逃不离最后的别离。　　 所爱忽已远。　　 他和她的面孔忽然就在她脑海里开始模糊起来。触摸不到的虚幻。虽然她就站在她面前。虽然他一直在她心里。可是还是有一天，她把他们全都弄丢了。　　 莫爱。莫爱。　　 要洒脱。　　 不要纠缠在感情里。　　 懂得放手。　　 就这样，与往日的岁月告别吧。　　 她不记得自己对对面的锦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最后转身的姿势一定很难看。　　 所爱忽已远。　　 所思在远道。　　 不要戚戚于生命里注定会留走的，好不好？　　 不要悲伤。　　 她一直在提醒着自己。　　 要快乐。要开朗。要坚韧。要温暖。　　 往前走。虽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可是那一定会是能使自己幸福的。　　 3　　 19岁。　　 她在外地读大学。远离里往事纠结的故园。收拾行囊的时候她将远去的那些前尘记忆都留下了。　　 不归。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可是，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　　 此地已非昨，那些爱过的人，都消失了。甚至健忘的她早已忘记了他们的模样。友人天涯相隔。母亲容颜已老。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回到那个打小生活的县城。　　 她早都渴望通过考大学来逃离了生活了这么久的城市。哪怕那所大学并不很有名。她也不介意。自己一直是不被上帝保佑的那一个。　　 所有的路都要靠她一个人独自走下去。没有人能帮得了。　　 她丢弃了那本圣经。尽管上面有父亲的字迹。可是，她已不再需要。　　 有些句子她早已烂熟于心。不需要了。　　 她不能靠着一本书的指引走完余生。　　 那些话语虽然美好，却不能将一颗沉沦的心救赎。　　 走吧，从来不曾失却记忆。只是要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　　 所爱忽已远。　　 所爱在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