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孩子的来电

　　孙志超刚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把包放下，包里的手机就跟催命符似的响个不停。他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也没看的就按下通话键：“我不是说了，那个……”　　 “爸爸！”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男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就因为这个声音一下子击中了他最柔软也是最痛的那一部分。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以至于让他忘记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然而他很清楚电话那边的孩子一定是拨错了号码才会叫自己一声“爸爸”，在面对孩子时，他所有的抵抗力全都自动降为零。他的声音很柔和地说：“小朋友，我不是你的爸爸，你是不是拨错了呀？”　　 “不，你就是我爸爸。妈妈说，我只要拨了这个电话，就能听到爸爸的声音。”　　 “可是孩子，我真的不是你的爸爸。”　　 “爸爸，你怎么了？是不是俊俊不乖？”　　 “不是的，叔叔相信俊俊是个乖孩子。”孙志超好言相劝，希望能说服孩子挂掉电话。然而孩子的固执同他一样。就在孙志超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电话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解救了他。　　 “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不跟你说话了。”说完，陌生孩子就急匆匆地挂掉电话。虽然孩子已然挂掉电话，但是，他的一句“爸爸”却让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两年前的五月，天地同悲，万马齐喑。这一座城市还没来得及开始微笑就突然地动山摇起来，人们意识到灾难真的降临。这一天定格在5月12日。这样的情景三十二年前，唐山，人们也是这样在睡梦中被惊醒。如今，这座城市眨眼间就被夷为平地，许多生命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世间。　　 孙志超是在开会途中得知这一消息的。当他赶回家时发现自家早就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自己的妻子、女儿和父母已经不见踪影。他声嘶力竭地喊，只希望亲人能回应自己一声。然而，除了没有还是没有。他不相信自己的家人就这样离开了，他在这片废墟上扒了三天三夜，手受伤了、手心磨出了血泡、手指缝里全都是血，他都感觉不到疼。三天，他似乎老了三十岁。三天，他似乎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三天，他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终于在第四天，他挖到了一只手：“这儿！这儿！有人！”他冲正在生命探测仪进行地毯式搜索的救援队员大声喊。　　 听到消息的队员们连忙赶过来，用各种工具将钢筋水泥柱撬开。他很激动也很紧张，比当初准备结婚时都要来得激动。然而被挖出来的只是一具具已经没有呼吸、肌肉僵硬、脸色惨白的尸体。他死死地抱住每挖出来的一具具亲人尸体，撕心裂肺地喊着，任泪水将脸上的粉尘冲刷干净。待到挖出最后一具尸体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在了地上，就像自己家的房子一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所有的回忆。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泪流满面。　　 他原本以为那个陌生的孩子只是拨错了一次，但是没想到，孩子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打给他电话。逐渐与孩子熟悉起来的孙志超开始对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孩子充满了好奇与依赖。一天没听到孩子的声音，他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一件事情没完成一样。等到和孩子通完电话后，他的一颗心也就定下来了。他自己没发觉自己有什么变化，不过，其他人还是从他的细微处觉察出来了。　　 “志超，你是不是恋爱了？”问话的是孙志超的前岳母。两年前失去女儿，但又得到了一个儿子，看来老天待她还是不薄。　　 “妈，看你说哪去了。我可没那个心思，再说了，阿美她……”　　 “孩子，要是真恋爱了也别瞒着妈。虽然你和阿美曾是夫妻，但是阿美她不是都已经去世了，而且那是天灾，又怨不得你。”老人看着他从伤心、绝望中一点点地走出来，虽然话语比两年前少了很多，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这个女婿、儿子可以再次获得幸福。　　 “妈，阿美没在了，我就是你的亲儿子。”孙志超故意岔开话题，他知道老人是为自己好，可是他就是不想，在他心里，阿美的分量很重。　　 “人不能背着过去这个壳生活，我们要向前看。”　　 “我知道了，妈。”孙志超陪岳母在老人公寓里吃了顿饭后就回家了。当初孙志超有过要把老人接回家的想法，也跟她说了，但是被她婉言谢绝。老人有老人自己的打算，她不可能让女婿一辈子照顾，他应该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自己不应该成为他寻找幸福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她还是决定去住老人公寓。他见她这般坚持，也就打消了接她回家住的念头，每天下班后他都要去公寓看看老人才安心。　　 当孙志超回到家后，手机又响了。他知道一定是儿子打来的，接起电话：“儿子，像爸爸了吧。”那边愣了一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先生，对不起。”　　 “你是？”孙志超有点疑惑。　　 “我是俊俊的妈妈。之前我儿子总是打给你电话，给你造成的麻烦，我替他向你道歉。我已经批评过他了，希望请你不要介意。”俊俊妈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他以后不会打扰你了。”　　 想到以后都不能听到俊俊喊自己爸爸的孙志超，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愿意继续当俊俊的爸爸。”那边显然有点意外，俊俊妈应该没想到这个陌生男人会有这个请求吧：“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让我做孩子的爸爸吧。”孙志超语气诚恳。　　 “那好吧。麻烦你了。”俊俊妈听得出这个陌生男人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之前俊俊打电话给他，他完全可以拒绝他的。　　 就这样孙志超还是像从前一样会接到俊俊的电话，偶尔他也会打电话给俊俊。通过俊俊，他认识了俊俊妈，虽然未见过面，但是从声音上分辨，她是个很贤惠的女人，一个人抚养俊俊长大，这其中的艰辛恐怕也就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吧。　　 日子就是这样一点点的往前走着，有天，孙志超接到孩子的电话：“俊俊，怎么了，想爸爸了，对吗？”　　 “爸爸，俊俊一个人在家，俊俊害怕。”　　 “俊俊怎么只有一个人在家呢？妈妈呢？”　　 “妈妈生病了，爸爸，你怎么都不回家呀。俊俊想爸爸。”　　 “俊俊乖，爸爸明天就回家，好吗？”孙志超听见俊俊妈生病了，内心还是有点担心。这种担心除了对儿子外，还有对儿子的妈妈。第二天早上，他在公司里交代完工作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电话所在地A市。　　 到了A市后他首先找到了电信公司，但是电信公司为了保护用户的隐私并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的个人电话。他只好又找A市所在地的派出所，表明来意后，所里的民警愿意帮他这个忙。于是他，还有派出所民警，两个人一道去电信公司，将机主的地址找出来。拿到地址后的他，连忙赶往俊俊家。　　 然而事有不凑巧，当他赶到的时候，家里根本就没人。　　 “你找谁？”　　 “大妈，这家人去哪里了？”　　 “你说的是俊俊妈吧。她住院了，俊俊在幼儿园呢。”　　 “幼儿园。哦，谢谢你。”孙志超向邻居大妈道过谢后就要往外走。此时邻居大妈叫住他：“先生，你是俊俊家什么人？”　　 “我……”是啊，自己是俊俊家的什么人呢，说是俊俊的爸爸吗？没人会相信。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邻居大妈适时地为他化解尴尬：“我看你找他们这么急，又和俊俊爸长得这么像，应该是他们家的亲戚吧。”　　 “是，我是俊俊爸爸的大哥，这不听说我这弟妹生病了，我正好出差到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你这大哥是怎么当的呀，就算弟妹不是你亲人，可这侄子不是你亲侄子啊。”邻居大妈批评起孙志超来。　　 “大妈说的是啊，这不我不是赔罪来了么。”孙志超只想快点去幼儿园或者是医院，也就她说什么，他都认了。　　 “你也别不爱听，我呀也是替阿霞难过。”大妈说着就开始抹眼泪，“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啊。”　　 “是啊。”孙志超深有感触，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将自己拉扯大。可是她没享过几天福，就这样被一场大灾难给夺去了生命。　　 “你不知道阿霞在哪个医院吧。”　　 “还不知道，只是听说就匆匆赶过来了。”　　 “她呀在人民医院505病房。”　　 “谢谢你，大妈。”　　 得知俊俊妈住在人民医院505病房的孙志超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找到505病房。推门进去，只见病房里有三张床。最靠窗的床是空的，另外两张床都躺着人，他不敢确定地问道：“请问哪位是阿霞？”　　 “谁找我？”在孙志超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转头看见的是一个个子矮小，身形瘦小，扎了马尾，手里拿着脸盆的年轻女人：“请问你是阿霞？”他不确定地问她。　　 “我是，你是哪位？”　　 “我叫孙志超，我们曾经通过电话的。”　　 “哦。我知道是谁了。”阿霞微笑着说，“那我们去外面谈吧。”她边说边把脸盆放下。　　 “好。”他理解阿霞，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在医院供人休息的亭子里，还未等孙志超开口，阿霞先开口道：“刚才真不好意思，有些事在病房里不方便。”　　 “我能理解。”　　 “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还有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在外地的吗？”　　 “我是出差经过这里。至于怎么找到的，是俊俊告诉我的。”　　 “这孩子说话也没个分寸。”　　 “别怨孩子，他也是担心你。”　　 “我又没大碍的咯。”　　 “好端端的，怎么生病了？”　　 “也没什么了，马上就出院了。”　　 “自己的身体要多注意。”　　 “这个我知道，可是孩子的病也不能耽搁。我只是想多攒点钱，好把孩子的病治好。”　　 “你不是还有我嘛。”　　 “你？”阿霞有点意外，他虽然长得和自己去世的丈夫有几分相似，但是他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况且算起来的话，他和自己才刚见面。想到这些，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我可是认真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俊俊的爸爸呀。”　　 “你只是俊俊名义上的爸爸。而且我对这件事也觉得很对不起你，我……”　　 “这件事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我都说了，做俊俊的爸爸是我自愿的。不过我有个问题，就是俊俊怎么一打我电话就喊我爸爸呢？”孙志超问出了盘亘在自己心里很久的问题。　　 “俊俊的爸爸是个军人，在俊俊三岁的时候就因公殉职了。有次，你出现在电视上时，俊俊指着你的像直喊爸爸。后来他就追着问我，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家？他是不是不要俊俊了？我告诉他，爸爸很爱俊俊，等爸爸忙完了，他就会回家了。可是孩子依然不相信，他说他要问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想孩子也就是随口一说，于是也就随便写了一个号码。可没想到他真的回答这个号码，后来就引发了以后的事情。真是太……”　　 “原来是这样。”知道事情真相的孙志超感觉这缘分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个无意写下的号码，一个孩子的一声“爸爸”，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和孩子之间的情感交流。　　 “可以说说，你为什么会想做俊俊的爸爸吗？”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　　 “曾经？那现在……”　　 “两年前的地震，我的孩子、我的妻子和我的母亲全都丧生在那场地震中。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的话，那她也该是上小学了。”他的脸上云淡风轻，地震带给自己的伤痛正一点点地被抹平。“那场地震我知道，俊俊的爸爸也是在那场地震中牺牲的。”阿霞也轻描淡写地说着。　　 “原来我们两个家庭全都是因为地震……”　　 “是啊，那场地震不知道毁掉了多少人家，让多少人痛不欲生。死者已矣，可是生者还得继续生活，我们只有用乐观的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样才能对得起死者的在天之灵。”　　 孙志超看着眼前的这个弱女子，就算生活给了她多少重压，她依旧要挺起脊梁，给自己的孩子撑起一片天。可是反观自己，一直都没能从那场地震的阴影中走出来，直到接到俊俊的电话：“谢谢。”　　 “什么？”孙志超的谢谢反而令阿霞很不自在，自己和孩子又没有帮过他什么，是他一直在帮自己和孩子，“要说谢的话，也应该是我和孩子谢谢你才对啊。”　　 “是我谢谢你们才对，如果没有你和俊俊，也许我的生活一直都是灰暗的。”　　 “我们要谢谢你。”　　 “我要谢谢你们。”　　 “我们谢谢你。”　　 “我谢谢你们。”　　 “我们……”　　 “你看我们这样一直谢来谢去的，哪里是个头啊。”　　 “也是。”　　 孙志超和阿霞两人相视一笑。由于公司里的一个电话，本想在这里再多逗留几天的孙志超不得不提前回去了，从医院出来后他又去看了看儿子。此时正值幼儿园放学，向学校老师表明自己身份后，又让她向俊俊妈确认自己后，老师才放心的把俊俊交给他。虽然自己和俊俊初次见面，完全没有陌生感，也许这是这么多天从电话里培养出来的感情吧。他抱起俊俊，问他：“儿子，叫我什么呀？”　　 “爸爸。”　　 “没听见，大声点。”　　 “爸爸！”　　 “哎。真乖。”孙志超心里那个甜哟，比吃蜜还甜，“儿子，爸爸没骗你吧。爸爸回来了。”　　 “嗯，爸爸，那你是不是以后一直都跟我和妈妈住在一起了？”　　 “这个……”孙志超没想到孩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该叫他怎么回答呢，“这个……”　　 “爸爸是不是不要俊俊了？爸爸不爱俊俊了，对吗？”俊俊见爸爸没回答，又急了。　　 “这个要问过妈妈，如果她同意的话，那爸爸……”　　 “如果妈妈答应爸爸回家的话，那爸爸是不是就永远和俊俊在一起了？”　　 孙志超笑而不答，转头看见街对过的一家快餐店：“俊俊，是不是饿了？”　　 “嗯，那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说着孙志超穿过马路走进店里。　　 第二天早上，孙志超从酒店出发去火车站，坐上开往家的列车。就这样，生活还在继续，孙志超和俊俊的电话也还在继续。生命中有些改变了，有些又没改变。改变了该改变的，没改变的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