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间值得】我把父亲种进地里（征文·散文）

　　新生的日头，在山的那一头吭哧吭哧使劲攀爬着山岩，当他竭尽全力“嗖”的一声跃上山巅的时候，我和父亲已经走到了南山脚下。　　 向北望去，缓缓流淌的象峪河水，从东边宽阔的河槽里曲曲折折而下，河面映着粼粼波光，仿佛，铺了一层耀眼的金沙。父亲说，河岸两侧，生产队大大小小的庄稼地，全凭象峪河水的浇灌和滋养，才产出了小麦、玉米、高粱、谷子，还结出了茄子、豆角、西红柿和黄瓜……　　 这是我第一次陪着父亲下地。父亲带着我，到南山脚下的祖坟里，要在山坡边沿栽上几株松柏。父亲说，每年雨季，常常山洪爆发。从山顶一泻而下的洪水，就是一头受惊的公牛，瞬间就能把祖坟里的泥土刮去一大片。在山坡边缘植上几株耐旱的树，树根紧紧抓住泥土，祖坟里的地，也就不易被山洪冲垮了。　　 “清明前后，安瓜点豆”。春天，正是播种的季节，也是植树的好时节。身处北国，春日气温回升缓慢，且常遇“倒春寒”，一直等到清明前后，天气才会慢慢趋向稳定。　　 此时，阳光正好。父亲脱下羊皮大袄，只留下一件汗衫儿，往手掌心里唾上几口唾沫，一把攥起那把铁镐，呼呼舞动如风，向着山坡上的泥土刨去。铁镐抡到半空处，映射出一道道寒光，仿佛电影里骑兵手中的利刃，正向着土地直插过去。土地战栗，土块也被一镐头一镐头挖起。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对植树、种地等等，没有任何概念，只乖乖蹲在不远处，两手托着腮，新奇地瞪大双眼，呆呆看着父亲一个人抡镐挥汗。　　 挖好树坑，父亲将树苗立在土坑中间，招呼我过去，帮他扶正树苗，也好腾出手来往坑里填土。半晌时间，九株树苗根根直立起来的时候，祖坟里已是一片绿意。　　 阳光煦暖，微风和畅。父亲长长舒出一口气，脱下汗衫，“啪啪”拍打着腿脚上的尘土。他的脸上、背上，腾腾冒着热气，汗水也亮晶晶的，肌肤像涂抹了一层金铜的色彩。穿戴好衣服，就像往常一样，父亲一把将我抱起，又举过头顶，一任我骑在他的双肩上，提着铁镐和钢锹，哼着小调，大踏步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父亲告诉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我像他一样，能抡得动大铁镐的时候，那些孱弱的小树苗，一定能长到一握粗细。　　 树木的生长，总是在不知不觉间。用肉眼，根本看不到它的根系就像饥饿的婴孩，一头扎进泥土里，贪婪地从大地母亲的乳房里汲取滋养；也看不见它天天用叶绿素催生光合作用，源源不断地给自己提供生长的养分。然而，每年祭祖的时候，我还是能发现些许的变化——那些小树苗，虽然生长极其缓慢，但也在慢慢地往高里走、往粗里走。哦，这一片神奇的土地，只要你栽下一株幼小的生命，它就一定能栉风沐雨孳生出日益蓊郁的绿荫。　　 每年清明前后，也是春播最繁忙的季节。橙黄的大谷子、金黄的玉米、穿着紫红色袍子的高粱，还有茄子、黄瓜、西红柿……都要赶在这几日下种。生产队的骡子马儿，在养了一冬的肥膘后，于开春派上了用场。每天，一声声响亮的鞭声驱使下，它们卖力地拖着犁铧，把一片片泥土深深翻遍；又带着雪亮的铁耙，耙平了一望无际的田野。踏着松软的泥土，父亲，生产队的社员们，挖渠、摇耧，一行行、一垄垄，将粮食和蔬菜的种子分别种到了大田里。　　 在阳光雨露哺育下，用不了多久，那原本暗灰色的原野，竟魔术师般变幻出一片片或嫩黄或嫩绿、或浅绿或墨绿的明丽色彩。这不同深度的色彩以田垄为界，又相互衔接，很是霸道，容不得一点商量，就将大地拼接成了一整块层次分明的绿毯子，也使田野里处处氤氲着浓郁蓬勃的生命气息。　　 在我家院子东墙下，父亲也辟出了一方菜园。每年春天，那些小而白的黄瓜种，椭圆乖巧的四月鲜，比绿豆粒还小的茄子籽，预先培育好的西红柿苗，都是父亲的宝贝。他把不大的地分成几小块，播下不同的菜种，隔三差五锄地施肥，引水灌溉，搭建木架，细致地照料每一个蔬菜宝宝。于是，整个夏季，绿油油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圆溜溜的紫皮茄子心怀感喟，无私无畏走上案板，走进炒锅，成了全家人吃不腻的美味。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从谷雨开始，直至秋分，渐渐地，田野里的主色调分化出若干斑斓的色彩：高粱火红、谷子橙黄、棉花雪白……大自然就是一位极其擅长写意的山水巨匠，随意点染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幅浓淡相宜的乡野水墨画卷。这幅画卷，色彩丰盈，画面立体，远比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作还要精彩许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一直惊异于土地的神奇力量，不止于它能实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的夙愿，还在于它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　　 母亲是个爱花的人。院子里、猪圈旁，父亲菜园子的边角地带，母亲都会种下她喜欢的一些花草。其中，并没什么名贵品种，无非喇叭、牵牛、百日草、鸡冠、鸢尾这些常见的种类。可母亲的手指好像带着魔法，抑或有如神助，经她双手栽种的花草易于成活，甚而，那些垂死的株苗，就像大地之子安泰俄斯，经过母亲打理，也会在泥土的护佑下悠悠反转，盛开出一季的繁花。从仲春到深秋，我家院子就是各季花儿的天堂：粉、绛、红、黄、紫；单瓣、双瓣、重瓣；白日开，傍晚谢，夜晚开，白天落；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赶趟儿似的，似乎每种花儿都必须尽态极妍，才能对得起那位爱花之人、惜花之人。　　 后来，读到黛玉葬花，让我不由得寻思，人与人相知相恋系于缘，而花肌艳骨又怎能无情寡义？或许，每一朵花，都是为着喜欢她、赞赏她、怜惜她的人而明媚鲜妍，若是君一季未到，她们宁愿匆匆落花成冢、枯落成灰。　　 犹记少时，我褪乳牙。每每掉落一颗牙齿，母亲都会把它埋到墙头的泥土里。过不了多久，我惊奇地发现，牙床上，居然又能萌生出一颗颗新牙。　　 思来想去，我实在不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到底有多神秘、多奇异，或许，她就是生命之源、创造之母、复生之神，就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救苦救难的神祗！　　 父亲、母亲，我的父老乡亲，从来都是土地忠实的信徒与仆人。而我的血管里，同样流动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液，坚信着，土地一定能创造出种种意想不到的神迹！　　 2007年深秋，在赶茬种春小麦的时候，父亲面含微笑，永远离开了我们。出殡那一天，在祖坟里，在当年栽种的松柏绿荫下，我和我的兄弟，肩扛、绳牵，亲手将装着父亲的暗红色棺椁放进了墓坑中，就像当年我和父亲把小树苗种到树坑里。在一锨锨泥土填入墓穴，再也望不到父亲的时候，我仰面默默流泪，却没有哭泣——我恍惚觉得，今天我把父亲种进地里，也许过不了多久——三年，或许五年，神奇而又无所不能的土地，就能再长出一个崭新的人——还给我一个年轻帅气又健康的父亲！　　 我等啊等，盼啊盼，就像一个傻子，紧盯着一粒干枯的种子，望眼欲穿，痴痴期盼着它能顶破种皮、发出新芽。甚而，在睡梦中，忽然有那么一天，当我再去祖坟虔诚叩拜的时候，轰然一声，父亲的墓室徐徐开启，笑眯眯的，走出了我那慈爱的父亲！　　 然而，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十四个年头也过去了，不仅我的父亲，再也没能从泥土里长出来，而且，我把我的母亲，也一并种到了父亲的墓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