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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故乡】采集(散文)

时间:2021-10-04 03:42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记述了汴京城的端午节物:“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紫苏、菖蒲、木瓜,并皆茸切,以香药相和,用梅红匣子盛裹。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卖桃、柳、葵花、薄叶、佛道艾。”千年前,天下第一都会汴京城的端午节市,百物尽有,饰物、糕点、瓜果,桃柳蒲艾,匣装香药,精巧雅致。可谓盛世繁荣,节物亦风流讲究。   我儿时的村庄,亦有集市,承担临近数个村庄的一应商品物资供应和买卖。端午前夕,市集上便陆续有应节物品出售,香烛、茶叶、糕点,还有粽米、粽叶、红枣、艾蒿、菖蒲、香药荷包,亦有艾蒲或雄黄浸的端午酒。乡间集市,虽不比宋时汴京城富庶,但应节物品亦算品类齐备。   每年五月初五端午集,我随母亲去村中集上,买上半斤桂花糕、凤梨酥、油酥糖果子。还有茶叶香烛,再沽两斤艾蒲或雄黄酒。有时也随人家买了红枣,但粽叶和艾蒲母亲是绝对不会买,因为它们皆是野外生长。苇叶在泽,槲叶在山,艾蒲在川,遍地都是,亦可任意采摘,无须浪费银钱。于是,去山野采集艾蒲粽叶,成了儿时必不可少的节日风景,亦是我的童年乐事。   端午时节,南风过境,夏雨初绵,万物滋养。鲁南之地,畴野间禾稼漾碧;河溪边绿杨袅荡。坡埂上艾草青青,浓香馥郁;水渠里菖蒲葳蕤,剑叶油润;池塘里芦苇繁茂,苇叶肥厚;山麓上槲树葱翠,槲叶如扇。恰是适宜采摘之时。   趁着散学的两日空当,唤小伙伴们一起去山野拔蒲割艾,采摘苇叶、槲叶。无垠的田野里,草木茵茵,洁净的风,疏淡的云,幽碧的庄稼翻着绿浪儿。小径上,行着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穿着花衫布鞋,挎着小竹篮。过沟爬坡,穿林涉水,越野渡泽。一路嬉戏,有蜂蝶逐花,有禽鸟戏人,更采芳菲斗百草,其乐无比。采集于乡野孩童是劳作,亦是玩乐,小小年纪已懂得帮衬生活,生存之道,总角垂髫之时便被予于教化。   万物有灵,其性至善。那些多情草木,亦有怜悯仁爱之心,知田野耕樵之众生委实不易,于是,它们踩着时令的节律纷踏而至,准时绽放盛开。长在天地间,散漫无主,以待来人采撷,供千村万户尽情摘取享用。装点节日的风景,丰盛匮乏的餐桌。此乃天地大爱,万物恩馈,不可不感激。   年幼家贫,父亲好酒多病,生计的重担都是母亲担负着,日子很是拮据。端午前后,亦有行商走贩,游村串巷,挑了煮熟的角粽沿街叫卖。那诱人的粽香和那醇厚的吆喝声,每每引得村里孩童们围堵买食,个个像是嗅见蜜香的蜜蜂,嘤嘤嗡嗡追着粽担走。幼小的我也是一只嘴馋的蜜蜂,时常忍不住向母亲央求讨要,母亲亦总是默默将我牵出人群,拉着我的手悄声说,咱们回家自己做。于是,是日下午,母亲和我便赶上黄牛,一人挽着一个竹篮,去山野里采摘粽叶。   最常采的粽叶是槲叶,扇形卵状,巴掌大小,村人叫它大波罗叶。槲树的叶、皮和种子都有药用价值,具有活血,疗淋疾的作用。槲叶粽更是清香可口,深受百姓人家喜爱。槲树长在积土贫薄的山脊上,自然繁殖。它抗旱、抗风、抗病害,逆力顽强,故而在山风雨露里世代轮回不息。像极了这日月山川里的村落人家,与天地风雨竞搏,祖辈相续。离离山林中,槲树无人管照,生灭天然,枯荣随意,任人采摘。   母亲牵着黄牛走在前面,我手持荆条在后面驱赶,一行排着队伍走在佳木繁阴的山脊上。山径蜿蜒窄仄,苔花苍涩,山风盈荡林隙,清凉无比。翠鸟栖枝长鸣,葛藤缘木而绕石,满地缠织,绊足曳襟。偶有不知名的奇异野花出现,我便欢快地跑去采,小牛犊和我一样心情舒畅,前后跑跑,左右嗅嗅,十分兴奋。   须一直走到草茂林疏,岩石裸露的山坡去,方见槲树散落于油松、栎树中间。采槲叶要掐准时令,槲叶若太嫩,则其味不够浓馥;槲叶若太老,其味则过于涩苦。端午前几日,它熟得恰到好处,最宜采摘。把牛儿解了缰绳散放坡上,任它们自由觅食。母亲将槲叶从树上摘下,我负责一片片摞放整齐,然后用葎草蔓捆扎成小捆,放进竹篮里。   槲树是一种奇特的树,叶子在冬天虽枯而不落,春天树枝发芽时方才掉落。最初通过文字认识槲树,是在温庭筠的《商山早行》里,“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诗人是在冬去春要来的时节,晨起早行,奔波在天涯征途上,所以才有幸得见枳花盛开又伴槲叶落纷纷的景象。从此以后那陨落满山的槲叶,跟明照了驿墙的枳花,便在我心头染上了羁思客旅。   或许,是早年总采槲叶的缘故吧!冥冥之中种下了某种前因。多年以后,我亦同诗人一样,踏上了天涯羁旅,从这个城飘到那个城。那一年,客途过济南,时值深秋,清晨出旅馆的门,空气里尽是灰扑扑的白雾,路上行人看不清神色,皆行迹匆匆。挤上下一站的列车,揉搓惺忪的睡眼。车窗外,路旁的霜花似雪,原野、树木、村镇、晨烟,清冷萧瑟。忽然心生感伤,我在人世,竟像极一片槲叶,无附无依,独承风雨,此生浮沉全系于自己一人一身。   世事无常,人生如飘萍,流年卷走了昔日的安稳,我终是在最无邪的年纪,与背井离乡的浮浪迎头碰上。从此踏上一个人的征程,从流飘荡,寄迹他方,自谋生计去了。天涯遥遥,一人一马,一驿又一程,行囊简单,梦想亦单薄。远方很远,而故乡早已飘零如梦。那片宁静纯美的山水,那段安然恬淡的日子,从此亦只能是:“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了。   偶尔“杜陵”梦里归乡,青山不改旧日模样,清风涤荡四野,白云淌过山尖,山林鲜明疏朗,万物洁净坦荡,依如母亲同我采槲叶的那日。那时,母亲是俏丽的少妇,干起活来轻快利索。不过半晌功夫,槲叶已经满篮筐。老黄牛悠闲地吃草,小牛犊乖巧地随我身后。浅绿色的结缕草如茵毯漫地,踩在脚下绵绵软。苦苦菜开黄花,泥胡菜结紫花,蒲公英花半紫,金银花半白,苔花是墨绿。布满绿苔的腐土上,还聚生着狼爪瓦松,叶肉丰腻,撕下一瓣品尝,酸滑爽口。艾蒿亦是聚群而生,散在坡埂上片片蓬荣,热热闹闹。药典里说艾草有温经、去湿、散寒、消炎等多种药用价值。它的香气亦浓烈,可驱避蚊虫。民间自古有:“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的风俗。母亲和我亦年年采艾。   母亲采艾,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调,声音随风忽远忽近,调儿柔转且悠扬。我听得入神,只顾定定地望住她,忘记了自己手中的动作。母亲不慌不忙地摘着艾叶,动作轻盈而娴熟,她提着衣襟弯腰起身的动作,同清妙的歌曲一样优美。后来读《诗经》,觉得《芣苢》中那个采车前子的妇人,像极了母亲: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我只遗憾当时没有轩车使者来此,采诗集歌,观风望俗。不然他定会采得好歌一首,歌中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其中荆裙妇人和褐衣孩童,是早年采艾的母亲和我。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彼时,时清景明,草木葱郁,风物始盛,山河最是雅逸。多少年后,后来人再读之歌之,亦会情旷神移,感叹彼时山河风物之美。   太阳倏忽偏至山头,在风丝云影中侧首笑。一道道金色光丝收发流转,闪闪晃晃,辉芒潋滟。耀得草木、庄稼、山坡,还有母亲的发丝都金灿灿的。云影风片皆清朗,连空气里的浮尘亦无处躲藏,纷纷飞浮离析。如这世上溪山人家,日子清白无辜,心底坦荡明澈,不藏世垢。山间的溪水也泛着粼粼波光,眨呀眨的。我站在山石上,望见溪边桑田里摘桑的七姐姐,她亦朝我招手,倚着桑枝笑。粉翠的衫子,月白的长裙,恰是陌上采桑的罗敷女,韶华的年纪,清丽动人。她赶着黄牛驮着桑叶同我们一起归去。一路上说笑,赏着回溪烟柳,曲塘星荷。远处林峦隐隐,漫川烟草,疏疏行人,皆在晚霞暮霭里,无限宁谧静好。   采回的艾蒿,嫩叶用来烹炒菜肴;剩下的茎叶同槲叶一起,放在竹扁里、屋瓦上晾晒,待到干尽水分后,拿去集市上变卖银钱,储攒积蓄;老叶用来研香入药,装填荷包,佩在身上,芬芳岁月,美丽心情。   多少个春秋日月,风雨轮回,我已然从一个黄发垂髫的稚嫩孩童,长成从容女子,母亲亦从红颜少妇走到白发斑然。母亲常说,庄稼日子,能省就省,既然辛劳就可换取的东西,那么就莫要浪费银钱。记忆中她一直不辞劳苦,勤俭持家,积攒生活。岁月坎坷不平,这么多年,无论多么艰苦的日子,她从不曾有过抱怨。几次难关,也因着母亲的贤惠和精打细算,而得以持撑并顺利渡过。后来我稍稍长大些,亦学母亲勤俭。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便去野外采集劳作,采药草、挖野菜变卖,换钱补贴家用。至今,无论我漂泊于何方,无论岁月贫贱或是富足,心中亦时刻铭记母亲的教诲,从不曾懒惰浪费,怠慢日子。   曾几何时,乡人安土重迁,怯于远行。岁岁守着家园,平静度日。而今,年轻一代,或耐不住乡村日子的寂寞清寡,纷纷外出,奔赴繁华;或为生计所迫,被命运放逐天涯;或追随凡尘步履,从流漂泊。热闹的故园,变得萧条冷清,炊烟疏落,牛羊疏落,鸡鸣狗吠亦疏落。只有筑巢的燕子和空巢的老人相伴无言;只有山头的落日与溪下的清风相对寂寞。   清风白云下,再也不见了那么多的割艾草的孩童;再也不见了那么多的摘槲叶的少妇;再也不见了那么多俏丽的采桑女。山野里,树树槲叶,恣意疯长,却再无人问津;山坡上,荒芜的艾草菖蒲,嘈杂喧嚣,意欲将往昔的素简一寸一寸湮埋掉。   采集原不仅是生存之道,而是一种美好上古的情怀。它从遥远的《诗经》里走来,迢迢千年,却无端被岁月瘦减,被年华改篡,最终化作一缕薄风,消弥于大地山河、悠悠天地间。   我庆幸,我曾经是那个山川溪野上采集劳作的女孩,前有故人,后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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