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币
五月，正值踏青时节，青青的延河畔，柳枝摇摆，摇绿了山，摇绿了延河两岸，也憾醒了地，也迎回了还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我。
村中古老的槐树下，聚集着许多男女老幼，有的与侄儿问问答答，甚是关切；有的则是看着三轮车厢里躺着的我，唏嘘哀叹：这老天爷真真是不长眼，让受了几十年苦罪的人得了这要命的病，也不说可怜可怜他，还不到五十岁啊。想我们小的时候……是啊，我们小的时候，在这棵老槐树下，不知道藏着多少童年的故事。记得，在我们不听话惹事了，老师在头上咣咣敲打几下，瞪几眼，用教鞭子教训教训，自己伸手揉几下疙瘩，然后，几个淘气鬼相互偷看，谁红眼圈了，就忍不住偷笑。老师让回家叫大人，妈妈们举起手又放下，使我一次次地逃过妈妈的打骂。然后，我们悄悄地一溜烟地逃了出去，爸爸看着我们跑了，气得跺脚直骂小祖宗，吼叫着：“晚上就不要回来，调皮鬼，天黑了回来再算账……”
天黑了，我们几个淘气鬼缩头缩脑不敢回家，妈妈们急得满头大汗，爸爸们放下饭碗寻找，走东家问西家，喊哑嗓子也不见人影，急得提着灯笼或者是马灯在河畔上转来转去。其实，我们几个大都躲在自家的大门口轻轻地喊妈妈。因为饿了，肚子咕咕叫，却不敢回家。只好故意探头探脑地露头做鬼脸，嘻嘻！妈妈笑着骂，从一旁的草跺里一把拉出来，淘气鬼，家都不回了，拍拍土，一身的泥土草屑，披着衣衫，乱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洗洗手，揭开大铁锅的盖儿，一碗高粱热面几个蒸洋芋在发笑，饿狼一样吃个精光。
睡梦中，白天几个小伙伴们笑着跑着，你追我赶，手里还捏着一把把的春花，嘴里吃着酸溜溜的毛杏儿，兜里装得鼓鼓囊囊的样子，吹着柳树上的花絮，如小鸟般地嬉笑欢叫，既天真又无邪。抑或光着脚丫子，踩着河边软软的泥巴，弄得满身都溅满了泥点子，真是好玩。或者是骑在毛驴和牛背上，赶着黑白相间的羊群放牧，哼着小曲，溜着河湾，迟迟不想回家，总是不想离开小伙伴们。那个觉睡得真是香甜，那怕是睡一夜都觉着是很短暂的。
是啊！尽管那个时候，日子不好过，吃得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穿着破破烂烂的补丁衣裳，但童年确实是无忧无虑的，是美好的。然而，我过早地扔下了童年不舍的情怀，进入到了大人们的世界，使我总是念念不忘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日子。即使在弟弟和妹妹先后都成了家立了业后，我仍然时常会怀念起美好的儿时时光。那毛驴与牛背上的记忆，常把我的影子塞进童年里，感受酸酸地甜，甜甜地苦。记得我和小伙伴们形影不离，背着弟弟捉蝌蚪、扑蝴蝶、摔跟头、捉迷藏、掏鸟窝，拉着小伙伴们的手放牛放羊。童年里爱嬉闹的孩子，不爱哭的我，走过风雨人生，本该磨炼好了，不知咋的？竟然一颗心越发地脆弱了，一说起童年的精彩故事；一提起亲人离去；一读起感人的文章；一遇伤心的事，总是眼泪婆娑，真讨厌自己这双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在我那年轻贤惠的妻子去世了后，我不得不放弃了再娶的念头，一心扑在照顾卧病在炕的母亲和上学的弟弟和妹妹。尽管我受尽了各种心酸的苦累，但一颗心却是高兴的。弟弟和妹妹相继成家后，我仍然伺候着卧床不起的妈妈。那些年里，为了给病中的妈妈调换口味，我总是抽空儿一个人到河边去钓鱼。虽然我记不起次数了，但每一次在河边钓鱼时，就不由地想起儿时的时光来。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细雨中，披着雨衣，听着沙沙的细雨声，听着缓缓流淌的延河水声，就如同听着发生在村子里的故事一般。小鸟鸣叫着在树林里乱飞，水草在水中微微抖动着枝头，小鱼在水里嬉戏跳跃，我含泪笑着，眼里的一草一木，都在眼前晃动，是那样的亲切，使那样的惹人喜爱。要是遇见村里和我一样来钓鱼的人，啦上几句话，问寒问暖，心里就会热乎乎的。回到家里，挽起衣袖，笨手笨脚地给妈妈熬制鱼汤，或者是包韭菜馅扁食（饺子），伺候妈妈吃毕饭后，再与妈妈啦上一阵暖心话，待妈妈睡了，我一个人便坐到自己窑屋里，喝一口自酿的老玉米酒，让那股甘醇流进肚子里的每个角角落落，觉得心累体困了，便躺在窑洞里歇息熟睡，虽然心里觉得孤单，但也感到天底下最温暖的是家。
可是，十多年后，妈妈的病终于没能够医治好而撒手人寰，去了遥远的天国。一个家就剩下了孤孤单单的我，但我还不能消停，因为，给母亲求医治病时的花费，大都是我从亲朋手里借来的，所以，我得给人家归还。为此，我不得不离开家乡，到外地去揽工挣钱还帐。在外地揽工的十多年中，我所经受的苦难是没人知道的，也是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的。尽管我经受了许许多多无法言说的苦难，但却让我省吃俭用地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本想回到家里，安心地种上一些地，再不用承受揽工中的那些苦罪了，不成想，自己却病倒了……
这真是人生苦短，祸福难料！一路走来，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谁也躲不过的纠葛，亲情难舍，爱情既无价也无着落，还有搅和一起的友谊，可谓是说不清楚的纠葛缠绕，总是在不经意间让我牵肠挂肚。是是非非都像过眼云烟而去，漂流的是思绪，留住的是记忆，怀念的是美好，感恩的心依然坚守！也许，再过不了多少日子，我就要走了，而如今的我只能偷偷地收起眼泪，酝酿成无数思念的雨滴，用心线穿起来，化作汹涌澎湃的瀑布，不管来自哪一处，都将会在哪一季干旱时，喷出来浇灌干涸的田地，渴望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永远是一片绿野。
不爱哭的我，如今却变成了爱流泪的人，擦不净的泪，总在眉脸上的沟壑里流动着。伤感的心，总是浸在血水里。其实，这不是岁月的过错，而是心成熟的缘故；也许是太过于不舍；也许是太过于动情了；太爱每一位心灵触摸的人，才会把情看得高于一切吧！
想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再也不会回来，多想做个不哭的人！与童年重逢，与淘气的伙伴们在村子里的田野里疯狂地追撵，显露出傻乎乎的样子；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找到幸福的感觉；在爸爸肩膀上熟睡，梦里有父亲高大的背影；牵着伙伴们的手不再放手……天真无邪的童年啊，我真的好想你，单纯的心，无人问津，生活在丰富多彩的世界里，随意喊叫，随意歌唱，随意感慨。现在，在苦难中奔波了几十年的心，真的是很累很累了，但总是无处停靠下来歇息，也许只有亲情能安慰我这孤独的心灵，或者是，只有到了另一个世界才能够歇息下来。
说心里话，要说我现在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再也无法看一次翻滚着泥浪、如龙腾虎啸般的黄河，还有那郁郁葱葱的蟒头山、神灵活现般的狗头山、栩栩如生的凤翅山等等山峦上的景致。当然，还有这些年的孤独苦寂中，我一直固守的那座高雅而神圣的书山上那一个个耀眼的字符。每个字符，仿佛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殿堂里那一颗颗明亮的星光，那光束，仿佛就是我向往已久的婚姻殿堂里那眩目的光彩。我想象着，也许在我到了遥远的世界里后，我才能够拥有这一切。那时，我一定会望着那花花绿绿的绚丽色彩，在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开怀而笑。
抬头看了看院子，一排新石窑洞，似乎在摇摆着，侄儿背着已经热泪盈眶的我，走在院子里。要晓得，无数次地回家，无数次地离开，如今，我又回家了，越来越觉得不舍得再次离开，可是，这次我有幸又从医院里回到了家，也许就意味着我离再一次永久地离开不远了。窑里的墙面上，悬挂着的那块镜子中，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我，身体瘦得几乎没有了肉，只有一层薄而透明的皮肤包裹着骨头架子，仿佛在稍微的触碰下，那些骨头就会露了出来一般。那双没有了光泽的眼珠儿，深深地跌在两个深窖里，只有泪珠儿却挂在深窖的边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不敢相信那就是如今的自己。
侄儿拾掇好一切回家去了，村里的那些老人们以及和我同龄的人也回家去了，偌大的一个窑洞里，此时就剩下一个孤独的我了。我躺在炕上，望着窑顶部，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往日那乡亲们的浓情厚谊，还有空中飘洒的槐花香味儿。那槐香，那乡亲们的浓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我的胸腔，叫我难以忘记，更让我神望不已。
我想，也许在不远的那么一天，乡亲们会揣着浓厚的情意，把我送上通往遥远的那条路上。到那时，我会悄悄地将那份情撒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路上，让这份情意永远在路上蔓延，并在每一个角落里滋生、开花、结果。尤其是那份真正的爱，更将不断地在这块厚实的土地上延续……
我无奈地收起眼泪，强忍着疼痛，支撑起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远方绿的田野里点缀着鲜艳的花朵，温暖的太阳悬挂在湛蓝的天空上，偶有薄薄的白云在蓝天中漂浮着，而我的心里，此时却下着冰冷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