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一只鸟

　　一 　　 我要做一只鸟，无论如何。这是我从小就拥有的梦想。我很高兴，直到今天，如果上帝问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还是会坚定地回答：我要做一只鸟。 　　 　　 二 　　 我还记得，从九年级那个时候开始，我对物体在空中留下的轨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我的数理化一直不是很好。我厌烦透那些公式，它们严密的运算和推理一点也不像我所想像的鸟儿一样轻盈和自由。在某节物理课上，由于我为窗外飞翔的鸟儿入了迷，物理老师，一个秃顶的老家伙，我现在记得他的目光总是从眼镜片上方透射出来的，像空中的鹰隼一样敏锐。他能发现讲台下你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我很不幸地成了他的目标。那天他刚好在讲授物体的自由落体运动，他叫了我的名字三遍，要不是同桌向我伸来友谊的小胳膊，我肯定他就是再叫三遍，我也不听到。他的问题是那个伟大的科学家在比萨斜塔上扔下一大一小两个球，哪个先落地。我结巴了半天回答大球先落地，他于是给出答案：那个伟大的科学家当时扔下的应该是我，全班一阵哄笑。 　　 这严重地打击了我对课堂上讲述的那点知识的最后一丝兴趣，乔和几个捣蛋的家伙每天放学就不停地追着我问，是不是想从比萨斜塔上给扔下来。 　　 　　 三 　　 这是段惨痛不堪的记忆，伴随着我最后的努力上了高中。 　　 这期间有个人离开了人世，感谢上帝，他所能带给我的，比他面孔还要熟悉的是他拳头的形象。那个一直以粗暴和酗酒而闻名的我母亲的男人终于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他溺死在酒精中。我感觉整个初中阴霾的天空开始变得晴朗起来。 　　 可怜我的母亲，我回去看她，她爬在灵柩上哭了不知多少时候。那个男人留给我们的，仅是一个不足三十平米的家，和我们身上无法磨灭的伤疤。安葬他的时候，我不停地想起那些被他暴打，然后关在门外的夜晚。我祈求他能感受我当时的恐惧，我相信他黑暗的到来，是我黑暗的结束。 　　 第二天我就换上自己仅有的一套没有补过的衣服，迎接黎明。我要做一只自由快乐的小鸟。 　　 　　 四 　　 但母亲不久就去世了，她毕生所受的羞辱在她闭眼同时却没有停止。为了我们娘俩那点可怜的容身之地，聒噪的亲戚们都涌向我的家。认识的，不认识的，据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他们来向我证明我有关于他们的记忆，方法是，我母亲生前是否提到过他们，或者曾发生过一次往来，或者曾和我母亲生气，或者我母亲某年某月某日去借钱的那一家。不管，只要能跟我的记忆扯上关系，他们不在乎那么多。 　　 布洛德太太（她用别人无法驳击的证据证明了自己是我的舅妈）最后占据了上风，她骄傲地指挥了和葬礼相关的一切，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 　　 那个男人离开后的白昼马上被母亲离开的阴影笼罩了，上帝把我视觉细胞中能感觉其它色彩的神经都抽掉，只剩下灰蒙蒙一片。 　　 我多渴望自己是一只小鸟。 　　 　　 五 　　 大学录取通知书有利回击了我初中物理老师绝对严谨的逻辑推论。他预言，像我这样的蠢蛋是应该用来为某次伟大的物理试验充当试验品的，而现在，我被录取了。但这意味着我的十八岁很快就要来临，布洛德太太将丧失对我的监护权，而我将失去她义务的资助。 　　 学费最后是在丹特先生那里得以落实的，他是录取我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出于我出类拔萃的成绩，他同意，为我寻找一份兼差并暂借给我入学的学费。我后来得知，兼差的那份职业，正好在他背着校方私自开的一家公司里。这样他可以利用帮助学校搞项目的同时，捞一笔可能不小的外快。 　　 现在我可以保证，我是一个成人了。我只想尽快地从母亲逝世的阴影中走出来，插上我梦想的翅膀，快乐地飞翔。 　　 　　 六 　　 乔在没有考上大学的前提下，也来到了这个学校。他父母开着车送他来参加开学典礼。我突然明白一些事情，我对他入学后不到一年就当上学生会主席并不感到奇怪。 　　 与此同时，美丽的桑娜把爱情的目光投向了我，乔愤怒了。 　　 我们将那场从高中开始就迟到的决斗进行下去，我满脑子想起普希金。 　　 结果是，我被开除。我离开学校后不到一个月，桑娜就和乔好上了。 　　 　　 七 　　 通过学业一展鸿图的道路被乔的父母从天上砸下来的骂你堵死，而和桑娜一起去追求伟大爱情的道路也被她冰冷地拒绝了。骂你，成了问题。 　　 丹特先生却表现出一种宽宏大量，他允许我继续在他的公司工作，我薪水的大半部分用来偿还他替我缴纳的学费，并允许我自修他跟学校项目有关的功课和知识。我估计，由于他公司的工作存在一些技术上要求，他有心要将我培养成没有大学文凭的得意弟子。当然，目的还是一个，他能赚更多的骂你。 　　 我拼命工作。有时候我也看看蓝天，幻想一下自己成为一只小鸟，带着桑娜一起翱翔。 　　 　　 八 　　 转机出现在一年后，乔来找我，他秘密地向我许诺要把桑娜还给我。一波三折的生活又露出可爱的曙光。 　　 但他要求我向他透露丹特先生的生意，并把每月出货的记录提供给他。 　　 权衡再三，我觉得桑娜比工作更重要。虽然我不知道乔利用这些来做什么，但他天生就有一种生意人的气质。加上家里雄厚的经济实力，他在学校的声望和影响力，我隐约地感觉他在做和丹特先生一样的事情。与此同时，我在丹特先生的指导下，进步非常，得到了他的器重。 　　 但这些不重要，桑娜才是我的天空，我要做她最骄傲的小鸟。 　　 　　 九 　　 财富随之而来，乔开出的薪水要比丹特先生高很多。接下来两年的时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地转变。 　　 乔有意地为我安排和桑娜见面的机会。桑娜也发现了我身上喜人的变化，她对我的好感可以从称谓上看出来。起先她说，嗨，后来她说，亲爱的嗨，再后来她说，亲爱的，甜心…… 　　 我发誓，我母亲也没有这样叫过我，我彻底地醉了。 　　 可桑娜并不满足于这些，不久，她向我提议，我们应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样我就可以和她永远厮守在一起，把所有她给我的昵称听到耳朵长出茧子来。我为她打算把一生就这样奉献给我而深深感动，热泪盈眶。但我很为难，这需要很大一笔骂你。桑娜马上察觉，于是她丰富的想像力把这样的为难和我对她的感情联系到了一起。她怀疑，我其实是害怕自己会听腻了她的声音，并甚至大胆猜测，我对其他女人的声音产生了兴趣。 　　 我决定去找乔，结果乔连眉都没有皱，就同意我买房的建议，痛快地开出了一张支票。 　　 为了表达我的信任，我把一张存有八万英镑的存折给了桑娜。这种信任被连同装修好的房子一块，马上交付使用。这可以从三个星期后，存折上显示的一个三位数得以确认。我不知道那些钱是怎么被花掉的。事实上，整个房间除了一套至多价值两万块的家具外，一无改变。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意外，我打开了衣柜，存折上悄然流逝的数字，将会像她口里总提到的那件，她每次出门都找不着的最漂亮的衣服一样，一切，依然会是个谜。 　　 　　 十 　　 现在，乔要我为他提供一份马上就要开展的新技术的资料，他要彻底了解从原料到成品的过程，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同时他期许，一旦我们掌握了所有的秘密，就给我更多的骂你，好让我离开丹特先生。 　　 而丹特先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怀疑公司里的每个人。有天他把所有能接触到资料的人都叫到办公室去，他说他能肯定我们之中一定出现了叛徒，市面上有另外一家公司在抢断我们的客户，订单在减少。尽管还看不到和我们完全类似的产品，但他估计，用不了多少时候，对方就会掌握我们的一切生产资料。丹特先生义愤非常，在解散了所有人后，他单独把我和几个负责技术管理的人员留了下来，为我们制定了更严密的换班制度。 　　 我的心里有些歉疚，我一面在努力地回想桑娜美丽的笑容，好来抵抗自己的负罪感，一面告诉自己，就算不是我在做这事，也会有其他的人来做的。 　　 感谢上帝，回到家看到桑娜舒服了很多，她的存在能给我做任何事情的力量。 　　 我要做一只鸟，一只快乐的鸟，谁都无法阻挡。 　　 　　 十一 　　 几天来，我不停地从梦中惊醒过来。我看见自己又回到那些夜晚，天空电闪雷鸣，我一个人被谁关在了门外，任凭我厮打、哭喊、委屈、奋力地敲击着门，都再没人理我。 　　 我感到寒冷和黑暗的恐惧。 　　 桑娜已经毕业了，她现在越来越漂亮，富足的生活保养了她的优雅和顽皮。一次，她看到我猛地从睡梦中醒来，跟着起身，她抱着我，让我感觉到她胸膛的酥软和温暖。我是那么喜欢闭口不谈名牌时装时候的她，她的安静和慵懒，我幻想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我也要她有这样安逸的闲情。 　　 最后还是我哄睡了她，她入梦前最后一句话是：亲爱的，明天陪我逛街…… 　　 　　 十二 　　 一、二、三、四…… 　　 哦，十二，我得加快一点讲述我的故事，没那么多时间了。 　　 　　 十三 　　 我刚才说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桑娜，还有乔和丹特先生。 　　 事情是这样的，乔的家族也对学校里的几个项目很感兴趣，当他们得知丹特先生背着校方盗用这些科研成果的时候，他们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当然，生活中还有很多的事，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只能挑对我至关重要的人来说。至于我的父亲，我更习惯称他为我母亲的男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到他。在我后来美好的记忆里，我都会勇敢地假设，假如我的母亲还在世，却没有一次想过要那个男人活到现在，看到我的生活。我对他，连报复都觉得没有意义。 　　 我说了我从小就有的一个愿望，我要做一只鸟。我的第二个愿望是，绝对不要自己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男人。我对女人有天生的依赖，但我惧怕婚姻。桑娜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甚至会害怕回到那个房间。包括我去工作的时候，在我任何一个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但只要一进入，我就会发了狂似的迷恋。桑娜没有察觉这些，她从来没有过问我为什么总是有加不完的班。 　　 　　 十四 　　 我想她这会就在里面。可我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她相见。 　　 …… 　　 　　 十五 　　 事情是这样的，丹特先生很快查清那家抢走我们客户的公司在乔的家族名下。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 　　 今天早上我刚走进公司，丹特先生笑着对我说，我被解雇了。我心里马上知道了为什么，于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解释就离开。我在街上溜跶了一圈，最后回去。 　　 我没能把锁打开，被人换了。 　　 最后桑娜来开门，和乔一起，他搂着她。他们告诉我说，我得离开这里。 　　 　　 十六 　　 我得尽快把这些说完，很抱歉，有些语无伦次。 　　 桑娜说，事实上，每天我离开工作后，乔就会来到我的家里，他们始终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乔说，事实上，丹特先生决定和他的家族合作，一个提供技术，一个提供资金。这样看来，我显得非常多余，于是他把和我的关系当成是一个调侃他和丹特先生之间尴尬的小玩笑，说了出来。他们很开心地喝着香槟，庆祝着他们不打不相识的合作胜利。 　　 说完后，桑娜和乔再次要求我离开那个房间。 　　 　　 十七 　　 第二次敲开门之前，我仔细研究过，我想法官也不会相信我的说辞，那套在房产证上填写着户主是桑娜的房子是我的。权衡再三，深思熟虑，我确定我的确一无所有了。但我很高兴还能在楼下一位好心人那里借到一把刀。 　　 我并不知道刚才开门后，我砍中的到底是谁，桑娜还是乔，鬼才知道。 　　 　　 十八 　　 我决定去自首。可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个最美丽的愿望，我要做一只鸟。 　　 所有的生活都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包括九年级的那个物理老师。他真厉害，他预言了一切。我猛烈地想起他说的伟大的物理实验。 　　 　　 十九 　　 哦，我忘了，并不存在十九楼，这里是阳台，重新改一下。 　　 　　 阳台 　　 嗯，是的，刚才我一直在上楼。 　　 看，世界就那么美丽的躺在我的脚下，等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 　　 好了，世界，现在我要大声地对你宣布： 　　 我要做一只鸟！！！ 　　 　　 下坠 　　 你看过那些经典的西方名著么？ 　　 比如，卡夫卡，那本伟大的《美国》。 　　 你知道他一生并未踏上过美国的国土么？ 　　 如果每个小说里的主人公都应该有个名字的话，我还是选择陈墨。 　　 桑娜、乔、丹特、陈墨。 　　 一点也不。这像是你置身在奇异的国度，做了一趟奇异的旅行。 　　 哦，不，卡夫卡没有这么说，他说，通往那个奇异的国度…… 　　 他也没有达到过那里。你不知道卡夫卡从未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