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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大湖(散文)

时间:2022-03-16 15:50
  围湖造田的活,都在冬天。   堂兄说,洞庭湖的水退了,浅水草滩处,河床裸露,正好垒堤垸。把湖水吐出来的地护在堤垸内,春水秋汛来时,就莫想再把地夺回去了。从河水里抢出来的地,翻耕后,可以种稻子、棉花之类。   湖区的冬天,北风劲大。枯黄的芦苇几乎全被风力摔翻在地。积雪和芦苇,在堂兄脚下发出嘎嘎的声音,那是断裂和融化的调子。   堂兄与农场的人,皆有一双粗粝的大手。他们砍掉连片的芦苇后,再挖出泥土,一担担往河边挑。负责挖土的堂兄,几乎冻僵的脚像黄褐色的树根,稳实地插进淤泥里。   水退田进。促生产,堂兄是一把好手。   所以,一到冬天,他就像南飞的大雁,见不到半个影子。我呢,会在河东的城里,眼巴巴地盼他从河西坐船过来。   堂兄比我年长二十多岁,憨厚、木讷,却喜欢跟我说话。他会告诉我,大湖那边好多的新奇事,比如在君山农场一眼望不到边的野地里,有灯笼草、紫辣蓼,有红脚秆子的野藜蒿……孩子们可以追野兔、抓泥鳅、钻进苞谷地里捉迷藏,到河滩上去看鸟。他说,湖那边有大雁、野鸭子、麻雀、黑腹野鹅……各种鸟,多得数也数不清;湖汊、河道里还有银鱼、鳜鱼、鲢子鱼、毛花鱼、虾子……在河边还经常看到江猪子(江豚),一身圆滚滚的,在白花花的波浪里拱来跳去。   堂兄每次过河来,都会给我带上一些花生、红薯片、炒蚕豆,也会在我的小脑袋里,塞满虫鸣鸟叫、低草高树。   在河东的南岳坡望得见河西,我却从来没有去过。那时,还没有洞庭湖大桥,隔着一湖大水,君山农场,远得像在世界的尽头。   堂兄说,不急,等你再长大点,就可以到河西来了。现在我和队里的人,每天一大早就去围湖,水退了,泥巴地就干了,等我们把湖填完,你就可以走路过来,到哥哥家里玩了。   我因此天天担心河里涨水,天天盼着洞庭湖变窄。   堂兄没来城里,我会与小伙伴们到岳阳楼下的北门渡口去玩。站在河坡上,远远地看到对岸的芦苇荡,像一条宽幅的绿布带子,横在水天间。成群的大雁,以战斗机群出征的阵势,列队飞过洞庭湖上空,嘎嘎的叫声,撒了一地。渡船犁过湖面,把堂兄送过来,又带回去;也把君山农场和岳阳城系在一起。   瘦瘦的堂兄,从小没有父母,一个人在洞庭湖西边的农村生活。他才三十出头,背已经有些驼了。父亲心疼地说,成宝伢子从小就挑堤筑坝、种田、放鸭子,是个老实得要命的苦人。他快四十才成家,娶了农场的一个寡妇当老婆。女人有一口龅牙,还有一个抱在手里的儿子。堂兄把女人母子,捧在手心里。   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记得堂兄的样子,挺直的鼻子,双眼皮,眉心有颗肉痣,长相周正,只是脸色暗沉。也记得他坐在我父亲对面,说起自己围垦的田,一丘丘像棋盘,结了好多稻谷。这时候,木讷的他话就多些。看到他眼角的笑纹,我想,他内心一定有点王的感觉,仿佛雄霸了天下。每次看到他开心,我也会跟着瞎开心。   后来我长大了,在异乡读书、工作,与堂兄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面。   再后来的一个秋夜,家里人打电话告诉我,半个月前,他走了……当年围湖造田时染了血吸虫,引起肝硬化……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泪流满面。当晚,我的梦里,狂风大作,风用无形的手,推动着芦苇荡,芦花摇曳,像抖动一块铺到天涯的白毯,一浪白色挤着一浪白色;我在芦絮里翻找,想把堂兄找回,把狂风截停;可风翻翻滚滚,碾过君山农场的艰难岁月,也碾过堂兄四面漏风的人生……   他被埋在当年围湖的土堤下。   苦了一辈子,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的他,孤独地安睡在洞庭湖的波涛隔壁。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在寒风刺骨、雨雪侵身的冬季,艰苦卓绝地围湖造田,给洞庭湖的生态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多年的围湖造田、泥沙沉积,让洞庭湖像开水浇过的一片叶子,版图卷缩了,八百里烟波,缩成三百里洞庭。若水干了,鱼没了,鸟飞了,人会好吗?   堂兄这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并不知道湖容量减小,湖区的调蓄抗灾功能减弱,容易引发汛期渍涝灾害。他不知道,水生动植物资源衰退,湖区生态环境劣变,会使鱼的种类不断下降,数量减少。   我想,如果他活到今天,看到消失的禽鸟、鱼类和一九九八年的洪水,肯定会非常伤心,也肯定不会再从洞庭湖里捞地了。   二〇二一年的秋天,我站在君山区。看着绿到天际的芦苇荡,听它们在微风发出沙沙声,想起了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堂兄。可我无法去他的墓前祭拜。长江中下游大规模退田还湖开始后,湖水重回故地,他的坟地,连同他的苦难、悲欣,一同沉入了水底,回到了洞庭湖的一滴水花中……   当年他辛苦从波涛嘴里抢过来的土地,现在被人们释放给了波涛。而波浪深处,久违的江豚、中华鲟、白鲟都游回来了;湿地上,不仅有大雁、反嘴鹳、灰鹳等无数种禽鸟,还有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头鹤、中华秋沙鸭,有了成群的麋鹿,在自由奔腾。不搞大开发,共抓大保护,保护林草湿地、保护江河湖水保护蓝天白云,如今湖区人正雄心勃勃地向着一个目标前行——那就是改善洞庭湖生态环境,还子孙后代一个浩浩汤汤、一碧万顷的大湖!   此刻,与洞庭湖一起站在北纬三十度——这全球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黄金线上,我想起了《联合国环境方案》中的一句话:“我们不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地球,而且是借用了儿孙的地球。”是啊,我现在呼吸的空气,头顶的天光,眼中的烟波,脚下的冲积平原,还有堂兄从湖水里捞回来的庄稼地,哪一样不是暂时寄放大自然的东西,不过度索取。在我们手中?   继承的东西,用心珍惜;借用的东西,小心爱惜。   大自然的东西,不过度索取。这样人类才不会为难自己,也不会为难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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