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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守灵(散文)

时间:2022-03-05 03:55
  张疯子死了!   整个冬天大家都昐着下一场雪。瘦成麻杆的树木,张着大嘴喘气的田地,靠天吃饭的父老乡亲。父亲嘴里不停地说,下场雪就好了,麦苗都旱成黄娘娘了。娘娘为啥是黄的,我问爹,爹说大家都这么说,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念叨的太多了,一场大雪悄咪咪地飘了下来,一晚上就给大地缝了一床厚厚的棉花被,雪花还在袅袅婷婷地飘下来,从门里望出去象站在一幅画框前。冬天的清晨乡村还在打着呵欠,寂静,朦胧,我想象着远处会不会走来一个白衣纱裙的白雪公主。看着猫咪走梅花,鸡儿描竹叶,我也在雪地里奔跑,用脚踩出各种图案来。父亲望了我一眼,没有责怪我弄湿鞋子,满眼的笑,咯吱咯吱地走向我家的麦田。父亲就是在去麦田的路上发现了张疯子的。   到麦田要经过村里的坟地。张疯子就死在草儿姑的坟头,不是他那件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袄搭在草儿姑坟头,父亲也不会发现已经被雪掩盖的张疯子。草儿姑是我的堂姑,张疯子的妻子,张疯子啥都不记得,可却记得草儿姑的坟,经常会睡在草儿姑的坟头。九爷爷就说张疯子其实没疯,只是太伤心了,心死了。九爷爷走过江湖,闯过码头,说的话自然是对的。可今天看来九爷爷的话也有不对的,谁没有疯会大雪天脱掉袄躺在坟头睡觉?一夜的大雪填平了草儿姑和张疯子的距离,让张疯子和草儿姑再也不用一个坟里,一个坟外了。   张疯子死了本不是啥稀罕事,村里每年都会死人。娘每次看见张疯子回来都会掉几点眼泪说:“遭罪呀,还不如死了算了。”父亲也会哎声叹气,我眼前就出现头发花白,衣服上沾着草屑饭粒,成天用扫帚扫院子的张疯子。死,对于活的很悲惨的人来说,好象也不是啥坏事。   可谁为张疯子守灵呢?这事比张疯子地死难的太多了。   人活着要追求灵魂的完美,没有灵魂的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张家山这话谁一听都知道是张疯子以前说的,张疯子说这话时还没有疯,是在我们的作文课上讲的。   灵是什么东西,谁也没见过,但大家都相信有的,村里人死了首先写上死人的名姓供奉堂前,孝子贤孙跪在棺材旁守灵,上香点灯烧纸,直到死人入土为安。灵是一个人最后的威严和尊严,无形却有着不可侵犯的神力。人死了如果没有人守灵,不仅是一生最大的耻辱,三魂七魄也无处安放,会变成孤魂野鬼,永世不能超生。所以,人死了必须守好灵魂,守住了灵魂,也就有了前世今生,三魂七魄全全乎乎地过了奈何桥投胎转世。   村里最具权威的灵是武爷爷的灵。武爷爷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人丁兴旺,最后饿死在果园里,但灵堂上瓜果糕点三碟六碗依旧供奉,人活在世没吃着,人死了该有得有,死人看不见了,活人的眼睛睁着呢。守灵到半夜棺材里啪啪响,吓的武爷爷的儿女守灵心惊肉跳,半夜三更满村里嚎叫。最后村长伯领着武爷爷的儿女跪在灵堂前把六儿一女好好数落了一遍,教儿女挨个认错大哭,守到武爷爷七天过后入土为安,魂魄升天。人死了魂啥时候走的,阴阳先生根据死人的生辰八字能掐算出时间来。死人埋了以后魂会再回来一回,最后看看今生生活的地方叫回煞,回煞以后死人的三魂七魄才会永远走了。灵和魂都是死人的事,可张疯子却总是说人活着要做一个有灵魂的人,这话让张家山的人听起来自然是疯话了。   疯人说疯话不奇怪,可活人得替死人打算,活了半辈子的张疯子这辈子活的可怜,下辈子投胎转世得好好地活一回,守灵就显得更为重要。   张疯子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人们像大雪中寻食的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嘴里述说对张疯子的同情,眉眼里透露出一种兴奋,山村的冬天太寂寞了,张家的猪下个猪娃,李家丢了一只鸡都会议论半天,何况死了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是张疯子。一个曾经玉树临风满腹学问又对人生认真负责的人。      张疯子原来并不姓张,姓欧阳,是城里来的代课老师。   张家山山高村深,学生只有二十来个,却有五个年级,老师只配一个。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可放羊的路数得走到,老师们累得慌,慢慢的老师们就不愿意来张家山教课了,小学校隔二差五地停课。村里的孩子连个乡上的初中都考不上。家长们听着山外他舅家的儿子上了大学,他姑家的女儿上了中专,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林子,心里被石头塞得严严实实的。   欧阳老师来时我正缠着草儿姑给我染头绳。草儿姑从家里找来一个塑料纸剪成条条,洗的干干净净的,再从核桃树上摘下几个青皮核桃,把核桃的青皮皮捣得稀烂,把绿色的汁儿同洗净的塑料条一起揉搓,白色的塑料条染成浅绿色。草儿姑在我的头发上绑了两个蝴蝶结,我在院子里跑起来时就有两个绿色的蝴蝶在我的头上翻飞。草儿姑有两条长长的辫子,油光水亮,她会用布条条绑个蝴蝶结,或者毛线头缠起来,都好看。我也想留两条草儿姑那样的辫子,可母亲有很多活要干,总嫌给我梳洗头发麻烦,我的头发稍微长长点就会被母亲一剪刀剪短,这样早上起来我自己用梳子一划拉就行了,每次我都会气的哭一场。听说新老师要来了,我要上学了,尽管我多么的不愿意,母亲还是剪短了我的头发,泪水滴在地上的碎发上,我的心也湿了,就说再也不去上学了。草儿姑看见了对我说,这次剪的不短,能扎个雀儿架,她还会给我染个漂亮的头绳。   草儿姑没有上过学,每次看见我上学去总要说一句,要好好上呀!听得多了,我就有点烦。母亲说那是草儿姑想上学上不了心里苦。   头发扎好了,我拉着草儿姑来到学校。新老师正站在学校操场边的白杨树下整理东西,四周站着大半个村子的人。新老师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百合花颜色的夹克衫,脚上一双雪白的球鞋,像白杨树一样明亮。夕阳的余晖照在操场四周的白杨树上,闪着碎银般的光亮,一阵山风掠过,白杨树叶沙沙地拍着小手。   “一样是人,看人家不知咋长的,端正的像一棵白杨树,”二嫂的话方便,老师说写作文要形象,我心里想如果让二嫂写作文一定能写好。   “二嫂,你不是说我草儿姑端正的像个白杨树吗?”   “是呀,你草儿姑也端正,现在又来了一个端正的,两个白杨树栽一块正好做个伴。”大家笑了,草儿姑脸红的像熟透了的桃子。   “老师看知识,长那么好看有屁用!”   宝山叔望了望我身边的草儿姑,大声嚷道。宝山叔的话让大家像充满气又被捅了一刀的气球,老师白净的脸也变得通红,“我是个高中生,我姓欧阳,是代过课的。我有介绍信的。”新老师一边从囗袋里往外掏东西,一边解释着。当他那个帆布口袋空了时,地上摆了一堆东西,铅笔,橡皮,墨水,本子,书,还有几本小人书。   在张家山,老师历来是清一色的半大老头,唯独这次例外。   “有这个姓吗?”宝山叔满脸的不屑。   “有!”我忽然想起来看过的小人书神雕侠侣中的欧阳克。草儿姑的眉毛跳了,草儿姑一不高兴眉毛就会动一动象在跳舞,那就是不喜欢宝山叔说欧阳老师。宝山叔平时不说话,可只要草儿姑在,宝山叔的话就特别多,让人有点讨厌。父亲说宝山叔看上了草儿姑,可看不上草儿姑跛子爹和傻子娘,要娶草儿姑的人是要倒插门的,是要改门换姓的。宝山叔家穷的叮当响,四个光杆司令除了老娘再无女人,但一提起倒插门他那念了几年私塾的老爹气的像要背过气去,嘴里念着男子汉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古训来。   草儿姑很少像村里的其他女人时不时在村前村后晃荡。草儿姑得看着娘,怕她走丟,得给一家人做饭,得用织布机织出漂亮的粗布被单卖钱贴补家用。草儿姑一出门半个村子就有了风声,男人的眼睛没了方向,女人的心里有了味道,说真是瞎马下好骡子,那么个娘竟生出这么俊的闺女来。宝山叔拗不过他爹又舍不下草儿姑,有草儿姑的地方就有宝山叔,草儿姑看见宝山叔就皱眉头,我也就烦了宝山叔,更何况这个新老师是让人喜欢的。   “欧阳克。神雕侠侣中的欧阳克!”   “就是,就是!”小凤她们凣个也跟着我喊,看来他们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   听见我们的话,欧阳老师向我笑了笑,我不好意思就转过去装着想和草儿姑说话,却见草儿姑的眉毛又动了两下。      也许欧阳老师真的是棵白杨树,喜欢在山里生活,自打他来以后学校再也没有停过课,从来没有上过音乐课的我们还学会了唱歌。   三年后我上了乡初中。星期天回家母亲手里拿着一件衣服,那颜色象暴雨后的一片彩虹。我问母亲给谁缝的衣服,这么漂亮。母亲告诉我草儿姑和欧阳老师要结婚了,这是欧阳老师从城里给草儿姑做的嫁衣。我问母亲:   “欧阳老师改姓吗?”   “改!”   “那倒插门吗?”   “倒插门,给你碎爷碎婆养老送终。”   母亲那天声音特别的大,一边说一边望着隔壁。隔壁是宝山叔家。我也大声说“草儿姑穿上一定好看。”   “你草儿姑披个麻包片片都好看。”母亲眉眼都是笑,比大姐出嫁还高兴。   当然草儿姑结婚时没披庥包片片,穿的是那件彩虹一样的嫁衣。彩虹是仙女织成的,那天的草儿姑比仙女还漂亮。   结婚后的欧阳老师随了草儿姑的姓,姓张,住进了草儿姑的家。每天早上草儿姑送张老师到门口,看着张老师摆着手走进小学校才关上大门。傍晚张老师放学回来,那院子便有点小了,笑声,歌声,草儿姑傻娘呀呀的喊叫声一齐从土墙头溢出来。娘听见了就会说一句,老天爷睁着眼呢,草儿熬出来了。   我想,老天爷睁着眼呢可老天爷一定是个小心眼,他有时会嫉妒别人,比如草儿姑的幸福。   那年冬天雪特别多,天气格外的寒冷,女人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家的火炕里塞柴禾,烧炕。老婆,娃娃,热炕头,在这冬天,这就是山村的幸福。我躺在被窝里一动不想动,热炕熔化了我所有的欲望。母亲在做着一双小鞋子,不用问我也知道是给草儿姑的孩子做的。父亲滋滋地抽完一锅旱烟问母亲:“草儿快生了吧?”   “快了,就这几天。”母亲端详着手里的小鞋子答道。我想着草儿姑会生下怎么样的一个孩子啦?   “萍姨,萍姨,草儿死了!”二嫂像一阵狂风呼呼的从门外刮了进来。父亲和母亲被她的话吓的脸像飘落的雪花一样白了,拖着鞋就往外面跑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草儿姑的门前围满了人,雪花纷飞,每个人身上已穿上了一件素衣。我们分开人群挤了进去。   草儿姑躺在张老师的怀里,身上盖着张老师的棉袄,身下的鲜血已凝固在雪地上,看上去如白宣纸上的红梅。张老师搂着草儿姑像坐在织着红梅花的地毯上。   草儿姑难产,张老师正巧去公社开会,路滑,耽搁了时间,家中只有傻子娘,挣扎着爬到了门口却无力打开门拴,血尽而亡,胎死腹中。   张老师为草儿姑披麻戴孝,守灵送丧后人就变得痴呆了,整天用扫帚扫草儿姑死了的地方,说要把草儿姑流的血扫干净了,草儿姑就活了。悲伤过大伤身,不久草儿姑的爹气绝身亡,傻子娘也不知去向,这个家像初春的雪一样消失了。公社念及张老师的遭遇,每月发给几百块钱的生活费。慢慢的,昔日的张老师变成了现在的张疯子。   现在张疯子死了,我站在门外望着屋里放在一扇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床被子,脸上盖着一张麻纸的张疯子,想着张疯子会不会睡着了,明天又拿起扫帚扫院子。有好几次,张疯子几天几夜睡在炕上不言不语,谁都叫不醒,最后又起来了。   可张疯子终究还是没有起来。我在父母的劝导下,以继女的身份成了张疯子的守灵人。   傍晚,我问父亲张疯子的灵会不会像武爷爷的灵一样啪啪啪地拍棺材,父亲对我说鬼在人心里,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守灵是对死者的感恩,怕啥呢。可看父母出门去安排明早的丧事,我还是续上灵堂上的香蜡后躲进了房子。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灵堂上传来了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我爬在窗子上向外面望去,父母还在院子里张罗着,我浑身哆嗦,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正慢悠悠地向外飘去。我想喊父母,可灵堂比院子里的父母近的多了。我屏着呼吸,赤着脚趴在门缝向外望去。棺材原模原样,灵前跪着宝山叔!   透过门缝只见宝山叔跪在灵前把一梱一梱的麻纸点燃在孝盆里,看着升腾的火焰我真怕这屋里的一切也化为灰烬。   “张疯子,今天晚上我跪在你的灵堂前给你磕头守灵,算给你赔不是。你说人活着要有灵魂,我不懂。可打草儿死后我没有睡过一晚上好觉。草儿死那天我从你门口过,听见了草儿的呼救,可是我没管。每天你们的笑声像针扎在我身上,我要让你也尝尝心痛的感觉。我没有给任何人说这件事,我只是想让你们难受点,我没想让草儿死,我以为会有别人听见的。可那天怎么就没有人听见呢?你要怪就怪那天的大雪吧,没人出门来,也是草儿命不好。今天我以孝子的身份来给你守会灵也算尽心了,你下辈子好好地托生吧!咱们今生今世恩怨一笔勾销。”   宝山叔絮叨着把一梱梱的麻纸丢进火里,那孝盆中的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像极了草儿姑流的血,我被刺的泪眼模糊,看着笼罩在火光里的宝山叔我又打起了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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