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野菊花（散文）

　　暮秋时节，放眼苍凉萧杀而又色彩斑斓的荒野，让我感到最有活力且光彩夺目的，就算是野菊花了。　　 山坡湫隘、岸汀岭头、树下草上，到处都有它们黄澄澄、金灿灿的笑靥。或星罗棋布，或成团拥簇，一丛丛、一簇簇、一溜溜、一片片的。抬望眼，那些野菊花铺成的彩练绣幔，犹如旷野之中有许多缤纷的坦途和曲径，在蜿蜒盘旋，在翻山越岭，仿佛在一往情深地追赶着早已远去的烂漫春天。　　 此刻，我置身于一片千茎万朵、重重叠叠的野菊花中，沐浴在清秋明媚的阳光下，有一种春讯的错觉，牵引着我的思绪在飞：“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恍惚之间，宛若梦幻，时序纷乱。当那充满喧嚣和粉尘的城市红消绿褪，当那悠闲的庭院或温室里绽放着屈指可数的娇艳，只有在这片辽阔的山野，才能看见这一望无际的，迎着北方寒流而怒放的花朵儿，给人一种意外的惊喜和悦目的精彩。　　 面对这生机盎然的野菊花，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我生活的这个地方，漫长的寒冬之后，把人们引进春天乐园的，是那些美丽的花儿，除此，就是鸟们了。在陌上花开，空灵清亮的鸟鸣中，春天万紫千红地拉开了帷幕，远山绿雾氤氲，翠烟弥漫开来，仿佛只须轻轻地吹一口气，就会顷刻之间散尽的样子。小河边、原野里、山坡上，红白相间的桃花、杏花和樱花，一树树、一层层、一片片地绽放，姹紫嫣红，如火如霞。再往后，就是油菜花盛装登场，把春色推向艳丽的巅峰。辽阔的田野，暖风吹拂，像一望无垠的金色海洋，芬芳扑鼻，蜂飞蝶舞。那景象，酷似这秋野上满眼流金的野菊花。　　 循规蹈矩又文质彬彬的油菜花，高挑修长，嫩黄艳丽，摇曳多姿，风度翩翩；陪伴着它一起生长的，是紫云英，那碧绿的茎叶间，开着紫色小花朵，像一条紫色的星河流淌在在乍暖还寒的初春田野里，是那么的楚楚动人。人们不等其长大，就将它们连花带叶全部深耕掩埋在泥土里。我想，紫云英躺下的那一刻一定会哭，它正在享受成长的快乐呢，突然就夭折了，仿佛弱小的生灵任人宰割的样子。但这是它的使命，农人播种它，不仅为了给田野增添一抹紫花绿叶的赏心悦目，更是为了获取它青春年少的丰腴驱体，那是农作物的好肥料。但野菊花则不然，它桀骜不驯，野是它的天性，不仅灿烂一个季节，而且还是个悬壶济世的救世主，它是秋神孕育出来的童话。　　 我不知道野菊花和“花中四君子”的菊花有没有血缘关系。南北朝的“山中宰相”陶弘景似乎从心底里蔑视野菊花，把它一脚踢开，说气香味甘的是“真菊”，有蒿艾气的野菊花是“苦薏”，算不上菊花。这是隐士的一家之见，并非科学的分类，只是药王李时珍也说野菊花是“苦薏”，那就一锤定音了。菊花——伟大的东方名花，它千娇百媚，流光溢彩，与“梅兰竹”一起昂首挺胸登上了大雅之堂。屈原情深意长地说“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那个胸怀大志、气冲斗牛的黄巢，更显示出要指点江山、宸衷独断的虎虎生气，还夹着蛮横的血腥，倒也是前无古人的酣畅淋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他用非凡、怪异的想象力，把娇柔的菊花也全副武装起来，弄得青面獠牙，杀气腾腾，你听他那震聋发聩的怒吼：“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然我则独钟于野菊花。一个野字，显得是那么的清纯、自然、生态。它是另一种美！它坚韧不拔，它浓烈质朴，以秋风为笛，白霜为衣，给万木凋零的原野披上了美丽的衣裳。似醉非醉的陶渊明，为它吟唱了一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流芳的田园牧歌，那个荷锄而归、满脸倦容的农夫，在篱笆下的黄土上，采摘的一定是野生野长的野菊花。置身于狼烟四起、烽火连天的边塞诗人岑参，恨不得和菊花一起杀敌报国：“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仿佛只有无惧无畏、视死如归的野菊花，才是真正的巾帼英豪！　　 野菊花震撼人心的壮美，美就美在它的整体的力量，和暮秋荒野、秋风寒雨大背景的烘托。阳光之下，它完全舒展开身体，让光亮擦拭着每一片柔黄，让温暖抚摸着每一粒花蕊；劲风之中，每一个花瓣都仿佛收束紧绷着身体，竭尽全力地紧紧贴着花萼，随着细长柔枝的飘扬而舞动，在满地枯萎、落叶纷飞中闪闪发光。　　 我端详着一朵野菊花，花冠呈平伞形状，有大拇指甲大小，花托大、花瓣小，几乎全是黄色，白色极其罕见，笔直挺立的也很少，大都盘根错节匍匐于地表，绿叶、黄叶和干枯或腐烂的叶子仿佛是它们的床垫，渺小平庸得像是植物界的小小昆虫。单朵花的色彩并不艳丽，形态也不窈窕，散发着类似艾蒿的淡淡气味，不是愉悦的甜蜜，好像是忧伤的苦涩，几乎谈不上芬芳。它淡不上高大上，简直就是鲜花中的“黔首”或“侏儒”。然而，正因为如此，才使人想到华兹华斯的诗句：“我看见最卑微的花朵都有思想，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　　 但野菊花从来不需要怜悯和眼泪！它性苦寒，仿佛从生到死、里里外外都在历经艰辛岁月，阅尽凋敝，内心煎熬。正如此，锤练出了一副铮铮铁骨！毋庸置疑，野菊花是有思想的，它的生命内涵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也远远超过同类植物的内在品质。往往，人们在说花的时候，总是与美和香联系在一起，比如“甜美”、“香甜”，那是让人的感觉和情绪很愉悦的一种气味或滋味，是人类对美好幸福生活的高度概括。但野菊花是苦的。说到“苦”，人们又习惯和寒或涩联系在一起，比如苦寒、苦涩、苦恼、苦难等等。苦，在人们享受幸福生活中，似乎没有了立足之地。但是，不要忘了：“良药苦口利于病”！人生百味杂陈，缺少了任何一个，都不是完整的。　　 我随手采了一束野菊花，捎回家里，摘下几朵在玻璃杯里，冲入沸水，看着杯里的水中花。没过多久，便见从花朵里散发出了缕缕淡淡的黄色，像一片迷人的云霞，渐渐地浸染了清亮透明的净水，中间还微微游动着粉状的悬浮微尘。呷一口细品，苦涩里好像深藏着不易察觉的别一种清香。　　 我爱山中的野菊花。我想，这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将在第一场雪前纷纷凋谢，它历经了凄风寒霜，塑造了灿烂辉煌，没有遗憾、幽怨和悲伤。它离开之后，笑傲冰雪的使命，自有梅花来传承。　　 　　 2021年11月5日